田小满在祠堂蹲了整宿。
火盆里的灰烬早该凉透了,她却摸着石砖上的残灰,指尖像触到了块捂在怀里的炭——温的,带着股说不出的黏腻,像有人在灰里渗了血。
林秀娥那句“火能烧形,烧不了执”突然在耳边炸响,她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来,想起昨夜火盆里青灰色的手,想起孙小宝喊“小满”时的甜。
“吱呀——”
祠堂木门被推开条缝,冷风裹着铁锈味灌进来。
田小满抬头,看见赵铁柱扶着门框,脸色白得像泡了水的纸。
他右手掌心朝上,皮肤下爬满细密的墨字,像有人拿烧红的铁笔在血肉里刻名录——“孙小宝”“王铁柱”“周招娣”,每个名字边缘都泛着暗红,像要从肉里挣出来。
“第十三个名字。”他踉跄着挪进来,鞋跟磕在青石板上,“念到‘李二牛’时,火里有人喊我‘铁柱哥’。”他喉结动了动,“是个姑娘声儿,说‘铁柱哥你记不记得,我十岁那年偷你家枣儿,你追我摔进泥坑’。可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李二牛,更没什么偷枣儿的丫头。”他突然攥紧手掌,血珠从指缝渗出来,“现在这些字在我骨头里爬,像有人拿指甲挠骨髓。”
田小满盯着他掌心的字,想起昨夜火盆里盘旋的纸灰蝶——每只翅膀上的名字,原来都没飞走。
她摸出兜里半张未烧完的名录,纸页边缘还留着焦痕,“林秀娥说主祭者背执念,原来不是背在身上,是刻进肉里。”
“不止肉里。”
祠堂后墙突然传来响动。
林秀娥掀开门帘进来,怀里抱着个粗布包,布角沾着黑灰,“我烧了三十年死人,头回见执念缠得这么死的。”她把布包往桌上一扔,灰末簌簌落了满地,“这些是红莲尸的残烬,每回烧完总有些灰不肯进炉底,飘在半空打转——那不是魂,是‘不肯被忘’的念头。”她抄起根竹片拨拉黑灰,“老法子有‘替身祭’:烧名时得穿死者旧衣,站火边念‘我替你痛’,火才肯真吞执念。”她指了指赵铁柱渗血的手,“你没穿孙小宝的衣,也没人替他痛,所以他认你当‘记得的人’。”
田小满猛然想起091所档案里的“禁言令”——“不可提死者名讳,恐引执念”。
原来他们怕的不是名字被说,是怕有人应了这声“记得”,替死者担下被忘的痛。
“叮铃——”
陈青山的铜铃响从门外传来。
他抱着个铁盒子冲进来,额角沾着铜线,“听网阵乱了!”他掀开盒盖,里面缠着粗铜线,末端粘着点祠堂的残灰,“焚烧名录后,七处声眼的震频没归零,反而像……像有心跳。”他把铜线往桌上一放,话箱突然“咔嗒”一声,吐出张湿纸,墨迹未干:“烧的是纸,不是债。”
“债?”田小满皱眉。
陈青山翻开《净水记忆录》,指腹压在泛黄的纸页上,“被烧的名字没消失,只是从‘话箱’沉到了‘名录残页’最底层。”他摸了摸纸背,“还发烫,像有人刚写的。”他突然攥紧铜线,指节发白,“我明白了!烧名不是断连,是把‘言之重’从地下转到活人身上——那些名字现在缠在咱们身上了!”
话音未落,祠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周志国裹着雨衣撞进来,耳朵上缠着带血的布条,“我听见了……”他扯下布条,耳郭红肿得像发面馍,“井底有人用名字织网,一张一张往活人嘴里塞。”他从怀里掏出卷磁带,“这是刚录的,你们听听。”
田小满按下播放键。
磁头转动的嗡鸣里,无数声音涌出来——“你说我,我就活着……”“你烧我,我就恨你……”最后那个童声最清晰,甜得发腻:“小满,别烧我……”
田小满的手指在按键上发抖。
她终于懂了昨夜孙小宝的呼唤——不是求饶,是怨。
他们被烧了名字,被生者遗忘,这份孤独化成了刀,要扎进记得的人心里。
雨是在天亮前下的。
田小满裹着油布蹲在井边,把祠堂的残灰往沟渠里倒。
雨水砸在灰上,混成浑浊的泥,顺着石缝往下淌。
她盯着泥水里的灰,突然愣住——那些被冲散的灰烬,竟在石缝间慢慢聚成字,一笔一画,清清楚楚:“你还欠我。”
“轰——”
炸雷劈开天空。
田小满猛地抬头,看见檐下的纸灯“腾”地燃起来,没有火折子,没有火星,就那么自己烧了。
纸灰飞起来,变成蝶,其中一只落在她肩头。
她颤抖着捏起,背面用墨写着个名字——“田小满”。
雨越下越大,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
田小满摸出兜里的铜铃摇晃,这次铃声里混着细碎的呜咽,像有个童声在说:“小满,你什么时候替我痛?”
她攥紧铜铃,转身往村东头走。
孙守义的院子在雨幕里若隐若现,窗纸透着昏黄的光,像在等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