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满裹着棉袄经过学校时,破窗里飘出的读书声比往日沉了几分。
她驻足,看见赵铁柱站在缺了腿的讲台上,旧书封皮泛着毛边,学生们的脑袋全仰着,连总爱掏鸟窝的小栓子都直了背——他正讲到守夜人零号。
零号最后说,守更的不是人,是话赵铁柱的声音有些发颤,指节抵着黑板槽,话在,人就还在;话没了,连魂都得散......
教室里静得能听见房梁落灰的轻响。
突然,后排扎羊角辫的二丫举起手,布棉袄袖口磨得发亮:老师,我爷爷说,那年他蹲在井庙后偷枣,看见个穿红肚兜的孩子被抬进去,身上直冒青烟,像......像烧着的纸人。
赵铁柱的背猛地一僵。
他低头盯着讲台上的旧书,喉结动了动,眼眶慢慢红得像浸了血。
小栓子偷偷拽二丫的辫梢,被他母亲似的瞪了一眼,又缩成个鹌鹑。
直到下课铃响,孩子们陆陆续续往外挤,赵铁柱还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把泛白的纸边揉出细密的褶子。
当晚,田小满在祠堂点着煤油灯核对名录时,听见木门一声。
赵铁柱裹着寒气进来,怀里揣着个蓝布包,布角沾着墨渍:我写了这个。他展开包,一沓毛边纸铺在供桌上,第一页墨迹未干,写着《净水记忆录·第一章》,落款记言者赵铁柱。
我不是轮值的。他搓着冻红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粉笔灰,可我奶临终前攥着我的手,嘴张了又张——她不识字,一辈子的话都烂在肚子里。
现在我替她认,替所有没说出口的人认。
田小满翻开稿纸,第一行写着二丫说的穿红肚兜的孩子。
名录突然在识海里发烫,她指尖刚碰到纸页,那三个字赵铁柱便浮现在附记栏,没有焦黑的烙印,只染了层淡青,像春草刚冒头。
自愿认的,火不噬。她轻声说。
赵铁柱笑了,眼角的细纹里还凝着白天的红,转身时带起一阵风,把供桌上的炭笔吹得滚了两滚。
马秀莲是在第三天晌午找到田小满的。
她蹲在陶瓮前,臂上的焦痕被搓得发红,像条爬满蚯蚓的紫绳子:我轮值满了。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瓦罐,可我不敢走。
田小满在她身边蹲下。
陶瓮里的灰烬早冷了,马秀莲的手指还在往灰里探,仿佛要捞出四十年前的温度:091所的人当年跟我男人说,火债七载,必还一魂她突然笑了,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我以为还完就能躲清净,可这些年我总梦见火场里的哭喊声,梦见我男人举着湿被子往屋里冲......
不是火追你,是你没认。田小满握住她那只发颤的手,掌心的焦痕硌得生疼,你认了那些没说的话,火就追不上了。
马秀莲的眼泪砸在陶瓮沿,溅起星星点点的灰。
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是一沓晒得发黄的信纸:这是我男人出事前写的信,说等疫情过了要盖新房,说要给我买头花......她把信纸一张张投进瓮里,火苗地窜起来,映得她脸上的泪亮晶晶的,现在说了,也烧了。
那晚月头刚上树梢,田小满揣着铜铃去了村东头的老井。
井边青苔滑得扎脚,她扶着石栏蹲下,铜铃在掌心焐得温热。叮——第一声轻响刚落,井里就浮起团灰影,是孙万财的残念,蜷缩着像只虾米,指甲还在井壁上划,划得石屑簌簌落。
你们现在人人记......残念的声音像风刮过破窗,可091所当年为啥藏零号?
为啥立承火契?他突然剧烈颤抖,灰影里迸出火星子,火债不是从我们开始的!
是他们......用孩子的命换封井!
话音未落,残念地散成星子。
井水翻涌着吐出块残碑,田小满捞起来,碑上刻着半句话:以纯阳之血,镇红莲之根......
刘桂香是在第七天清晨去的邮局。
她裹着赵铁柱的旧棉袄,怀里揣着张皱巴巴的纸。
昨夜她梦见亡母站在灶前,围裙上沾着面,嘴唇动了又动,可就是没声儿。
醒来后她摸黑翻出铅笔,在灶王爷像背后的报纸上写:桂香,腌菜坛底下还有半坛酸豆角。
田小满开箱时,那张纸正躺在最上面。
名录突然泛起暖光,炭笔地在附记栏写下平民首记,火缘自生。
她盯着那行字,忽然想起村头王阿婆总往她手里塞煮红薯,想起二丫举着的羊角辫,想起小栓子偷塞在她鞋里的野栗子——原来共业从来不在陶瓮里,在每句没说出口的天凉加衣里,在每坛埋了二十年的酸豆角里。
深夜,田小满在祠堂油灯下摊开残碑和刘文远的笔记。
纸片上的字渐渐连成线:1959年红莲疫爆发,091所封锁净水县,以七岁童男为祭,镇住疫根,立守夜人契,火债由此起。
她摸着残碑上的刻痕,忽然听见的一声——铜铃无风自响。
抬头望去,祠堂檐下不知何时挂满了小灯。
没有火苗,却亮得温柔,像缀了满树的星子。
田小满走出去,指尖轻轻碰了碰最近的那盏灯——是用橘子皮做的,里面塞着棉花,浸了菜油。
灯身歪歪扭扭写着字,墨迹还没干。
原来不是我们点灯。她对着风说,是灯,等我们开口。
风掀起她的衣角,吹得小灯摇晃。
檐下的铜铃又响了,这次声音清亮,像谁在说该来了。
田小满摸出怀里的密信——是田有福从091所寄来的,边角沾着星点墨渍。
她把信折好,重新揣进棉袄内袋,望着满檐的灯,轻声道:明天,该立认火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