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独轮手推车碾过碎石路,发出“吱呀、吱呀”的单调声响,像一根生锈的针,一下下扎进田小满的心里。
风中那股焦苦的药味彻底被浓郁的火油气息覆盖,源头正是越来越近的李春兰。
她的步伐稳定得可怕,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仿佛不是用双腿在行走,而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朝着古井这个终点匀速移动。
田小满的目光死死锁在李春兰身上。
她的姑姑,那个一辈子温和懦弱,连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女人,此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双本该盛满忧愁和病痛的眼睛,如今空洞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只映出前方那口古井的幽光,再无他物。
她掌心的红莲胎记不再是暗红色,而是像一块烧得发亮的活炭,在昏暗天色下投射出诡异的红光,照亮了她身前那辆手推车。
车上盖着的白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紧紧贴着下面的物体,勾勒出一个清晰的人形轮廓。
那不是僵硬的尸体,轮廓带着一种诡异的柔软,四肢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蜷缩着,仿佛一个巨大的、未成形的胎儿。
“吴阿婆,那是什么?”田小满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被风声撕碎。
吴阿婆没有看她,浑浊的眼珠依然盯着井面。
井水翻涌,那些扭曲的名字像是活了一样,争先恐后地向中心那个被红莲纹路包裹的“李春兰”三字朝拜。
她的声音苍老而平直,不带一丝情感:“是祭品。守井人上任,需向井献上祭品——一个‘她’自己。”
“什么叫‘她自己’?”田小满心头一紧,一种比寒冷更刺骨的恐惧攫住了她。
“守夜人传承,分为‘承火’与‘守井’。你姑婆林秀兰是承火者,以阳火镇压世间游离的‘信’,让它们安息。而守井人,则是以阴气滋养这口‘信井’的根基。”吴阿婆用铜铃在井沿上轻轻敲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嗡”声,井水翻涌得更加剧烈。
“承火者活在阳光下,燃尽自己,光耀一时。守井人则沉于黑暗中,舍弃七情六欲,肉身化为泥偶,魂魄与井合一,永世不得超生。车上那个,就是李春兰用井底的污泥和自己的头发、指甲、旧衣物捏成的‘假身’。等她把它推入井中,井就会收走她的魂,而她的肉身,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永远在这渡口徘徊,直到下一任守井人出现。”
吴阿婆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凿开了田小满脑中所有混乱的线索。
周哑婆临死前说的“明者承火,暗者守井”,王德发看到的井水倒影写下的“我愿代燃”,以及李春兰在病房里点燃的“魂契·离”……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那份“魂契·离”,根本不是什么解除契约的药粉,而是分离!
将李春兰作为人的情感、记忆、魂魄与她的肉身彻底分离!
她献祭的不是生命,而是比生命更宝贵的一切——她作为“李春兰”这个人的存在本身!
田小满猛地明白了,她写下的那封信,根本不是什么“接任信”。
守夜人的传承系统远比她想象的更古老、更残酷。
那封信是一个“钥匙”,一把同时开启两条传承之路的钥匙。
她本意是走上“承火”之路,却因为三十年前林秀兰埋下的“双契”,意外激活了蛰伏的“守井”之路。
而李春兰,就是那个被选中的牺牲品。
“不……不行!”田小满喊出声,她冲到吴阿婆面前,双手抓住她枯瘦的肩膀,“这不对!是我写的信,应该由我来承担!为什么是她?”
吴阿婆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静静地看着田小满,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井不认你。你姑婆林秀兰当年沉入井底的,是假的火烬。真正的守夜人之火,一分为二,藏在你们两人的血脉里。你的火是阳火,用来‘承’;她的火是阴火,用来‘守’。你的信,唤醒了你血脉里的阳火,也同时惊动了她体内的阴火。井……只认那份更纯粹、更甘愿的牺牲。它在井底看到了李春兰的许诺,所以,它选了她。”
话音未落,李春兰已经推着车走到了井边。
她停下脚步,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她低头看着井中自己的倒影,嘴角竟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诡异而满足的微笑。
那不是李春兰的笑,那是属于“守井人”的笑。
井水中的红莲纹路在这一刻光芒大盛,几乎要从井口溢出。
一股强大的吸力从井底传来,拉扯着手推车上的白布。
李春兰伸出手,准备掀开白布,将那个象征着她过往一切的泥偶推入深渊。
一旦泥偶入井,契约便告完成,再无挽回的余地。
田小满脑中一片轰鸣。
她看着李春兰即将献祭自己的动作,看着她那张被契约之力扭曲了表情的脸,三十年来的一幕幕瞬间涌上心头。
那个总是在她闯祸后默默收拾残局的姑姑,那个省下自己的药钱给她买花裙子的姑姑,那个在无数个夜晚为她掖好被角的姑姑……她不能,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变成一口井的囚徒!
她不是什么替身,也不是什么另一半火,她就是李春兰,是自己的亲人!
一股灼热的剧痛从掌心传来,那枚火漆印滚烫得像要熔化她的骨血。
但这一次,田小满没有感到恐惧,反而从中汲取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这是守夜人的印记,是“承火者”的证明!
就算系统出了错,就算井选错了人,她,田小满,作为名正言顺的承火者,必须纠正这个错误!
她猛地向前跨出一步,决绝地挡在了李春兰和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之间。
凛冽的渡口寒风吹起她的长发,像一面黑色的旗帜。
她举起那只烙着火漆印的手,滚烫的掌心正对着李春兰空洞的双眼。
印记上的火焰图腾仿佛活了过来,与李春兰掌心的红莲遥遥相对,一个灼热如日,一个阴冷如渊。
整个渡口的气氛在这一刻凝固了。
吴阿婆搅动井水的铜铃声停了,风声静了,连那吱呀作响的车轮也陷入了死寂。
时间仿佛被切成两半,一边是即将完成的古老契约,另一边是新生守夜人决绝的意志。
田小满的眼神坚定如铁,她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亲人,一字一句,清晰地积蓄着力量。
热量从掌心的火漆印中奔涌而出,那是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守夜人权限,是她对抗这不公命运的唯一凭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