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活的,像条饿疯了的野狗,贴着地,顺着田埂,疯狂地追咬着那封信。
田小满的棉袄被吹得鼓成一个球,肺里灌满了冰碴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那封她亲手写就的辞任信,此刻却成了脱缰的野马,引着她一头扎进县城外的乱葬岗。
信纸终于没了力气,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了一座孤坟前。
坟头光秃秃的,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插着根歪斜的木牌,上面的字迹早已被风雨蚀尽。
但田小满认得,这是韩老三的坟。
她喘着粗气,弯下腰,雪地上,那枚用火漆封口的印记正对着她。
残破的莲花纹路,在惨白的天光下,竟像心脏一样,极有规律地搏动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让田小满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
她跪倒在地,伸出冻得通红的指尖,想要将信捡起来。
指尖触到信封的瞬间,异变陡生。
坟头的积雪毫无征兆地塌陷了半寸,仿佛地下的棺材轻轻叹了口气。
一股温热的气流从坟土的缝隙中涌出,带着一股奇异的味道——是旧棉布、墨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混合在一起的气息。
这味道田小满一辈子也忘不了,是韩老三生前那个从不离身的邮包味儿。
他总说,邮包里装着一辈子的路,不能撒。
“小满啊,死人递的信,接了就得走完路。”
儿时韩老三蹲在门槛上,一边卷着旱烟,一边对她说过的话,此刻如同一道炸雷在她脑中响起。
她猛地抬头,只见坟头的积雪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裂开,一道缝隙越扩越大。
一只由灰色雾气凝成的枯手,从裂缝中颤巍巍地伸出,虚影般的手指托着那封信,不偏不倚,正好推到了她的掌心。
信封入手,触感冰冷,却又沉重如铁。
一个极轻、极苍老的声音,仿佛从地底深处,又仿佛从她自己的骨头缝里传来:“这趟……轮到你送了。”
风雪更大了,田小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县城。
她裹紧棉袄,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只想找个有火的地方,把这封邪门的信烧成灰烬。
途经城南的净水渡口时,她脚步一顿。
渡口早已废弃,破败的码头上,只有一只孤零零的乌篷船拴在木桩上,随着水波轻轻摇晃。
船头坐着一个干瘦的老婆子,是住在渡口旁的吴阿婆。
她手里拿着一只褪了色的铜铃,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探入码头旁那口老井里,轻轻搅动。
井口结着一层薄冰,随着铃声叮当,冰面下竟隐隐有墨色的字迹浮现,一闪而过。
“守夜人九号,井不开,信不沉。”
田小满看得真切,那行字就像烙铁一样烫进了她眼里。
她冲上前,抓住冰冷的船舷,声音因恐惧而发颤:“阿婆,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吴阿婆慢悠悠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咧开嘴笑了。
她嘴里没几颗牙,笑起来像个黑洞。
“丫头,你姑婆林秀兰,三十年前也像你这样,跑到这儿来问我。”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说她要断火,不想让你们田家的闺女再走这条路。我就告诉她——火不归人,魂就没了主,信自然会来找井。可这井要是闭了,信走投无路,便只能去找心。”
说着,吴阿婆从船舱里摸出一只湿漉漉的竹筒,递了过来。
田小满接过来,只觉得入手冰凉刺骨。
她拔开竹筒的塞子,倒出来的是半截烧得焦黑的名册残页。
借着灰蒙蒙的天光,她看清了上面的字,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着她的眼球。
“田氏一脉,契承三代,火种不绝。”
田小--满浑身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她终于明白,自己烧掉的那本守夜人名册,那个愚蠢的、想要逃离的举动,非但没有斩断联系,反而像一把钥匙,激活了烙印在她血脉里最古老的绑定。
火,没断成。
同一时刻,县人民医院的地下太平间里,李春兰划着了最后一根火柴。
她将一小撮灰白色的药粉倒进一个铜盆,火苗一舔,一股带着檀香味的青烟袅袅升起。
这是她从一个老道士那里求来的“魂契·离”,据说能斩断一切阴阳契约。
她守着田小过,护着田家这根独苗,就是为了不让她走上林秀兰的老路。
如今小满自己要退,她必须做得更绝,彻底切断这孩子与那个鬼东西的任何感应。
烟雾越来越浓,在天花板下盘旋。
李春兰紧盯着墙壁,墙上,她的影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拉得又细又长。
突然,那影子扭曲了一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撕开,分裂成了两个。
一个还是她自己,另一个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衫,梳着利落的短发。
是林秀兰的影子。
“春兰,”影子开口了,声音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你护了她三十年,可护得住她的命,护不住她的誓。”
话音刚落,太平间角落的通风口猛地倒灌进一阵阴风,那风像长了眼睛,卷起铜盆里的青烟,狠狠一吹。
烟雾瞬间散开,连带着未燃尽的药粉,化作一团灰烬。
灰烬在空中没有落下,反而诡异地凝成了一行字。
“契未解,火回头。”
李春兰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颤抖着双手,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个生了锈的铁皮盒子,打开盒盖,翻出压在最底层的一张黑白旧照。
照片已经泛黄,上面是两个年轻的姑娘,并肩站立在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盆前,笑得灿烂。
一个是年轻时的她,另一个,是风华正茂的林秀兰。
她们两人手中,各执着半枚一模一样的火漆印。
直到这一刻,李春兰才彻底明白一个她逃避了三十年的真相。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局外的守护者,她从一开始,就是候补者。
一旦田小满退离,那个所谓的“火种”,就会自动回溯,找到最近的、拥有契约资格的身体——那就是她。
田小满失魂落魄地跑到了县殡仪馆。
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查清楚姑婆林秀兰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不信什么契约,不信什么火种,她觉得这一切都是个圈套。
值夜班的还是王德发,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
他看到田小满闯进来,一点也不惊讶,只是默默地从暖水瓶里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粗茶,推到她面前。
“丫头,喝口热的。我知道你早晚会来。”
田小满捧着茶杯,手却抖得厉害:“王叔,我……我想查一下我姑婆的火化记录。”
“不用查了,”王德发叹了口气,“记录是我写的,是假的。”他从抽屉里摸出一串钥匙,站起身,“跟我来吧。”
他带着田小满穿过阴冷的走廊,来到焚化炉的后室。
这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机油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王德发在一面墙壁前停下,敲了敲,然后从墙角撬开一块松动的砖头,从夹墙里取出一只半旧的陶罐。
罐子不大,入手却很沉。
“那晚烧你姑婆,炉子的温度不对,”王德发的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我偷偷把火调低了三百度。她走之前交代过我,守夜人不能烧透,得留一丝烬在人间,做个念想。”
他打开罐盖,里面盛着大半罐灰黑色的骨屑。
而在骨屑的正中央,静静地嵌着一枚火漆印,和韩老三信封上的一模一样,只是这枚在高温下也并未熔化,只是颜色变得更深了。
“这是你姑婆的‘心烬’,”王德发指着那枚火漆印,“她说,如果有一天,田家的后人烧了名录,动了退火的心思,就把这个交给那个人。”他顿了顿,复述着记忆中的话语,“她还说……火不怕被断掉,就怕后人忘了,当初这火,究竟是为什么点的。”
田小满伸出手,轻轻捧起那个陶罐。
罐中的骨灰,竟透过陶壁,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仿佛在回应着她手心的体温。
回到租住的破旧小屋,田小满将韩老三那封索命似的信,和装着林秀兰“心烬”的陶罐,并排放在了桌上。
窗外风雪呼啸,屋里却死一般寂静。
她点燃一根蜡烛,想了想,又把吴阿婆给的那只湿漉漉的竹筒拿出来,重重地压在信封上,生怕它再自己飞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时钟的指针指向午夜十二点时,桌上的烛火猛地一跳,火焰的颜色由黄转绿,幽幽地照亮了整个房间。
被竹筒压着的信封,竟无视了重量,自己缓缓地立了起来。
封口那枚残莲火漆印上,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缕极淡的灰烟从缝隙中逸出,在烛光前扭曲、盘旋,最终幻化成了一张女人的面容。
是林秀兰。
烟雾构成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对着田小满,无声地张开了嘴。
田小满读懂了她的唇形,清清楚楚的三个字。
“别—退—火。”
话音落下,烟雾瞬间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信封啪嗒一声倒回桌面,原本空白的背面,此刻却像被无形的笔烙上了一行新字。
“下一站:孙老拐棺材铺。”
田小满死死地盯着那行字,坐了很久很久,直到蜡烛燃尽,屋里重归黑暗。
她终于缓缓站起身,重新披上那件湿冷的棉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这满屋子的鬼魅说:
“既然信要走,那我就陪它走到头。”
她推开门,风雪立刻席卷而入,将她瘦弱的身影吞没。
在她身后,桌上那枚属于林秀兰“心烬”的空白火漆印,悄无声息地翻了个面。
原本光洁的底面上,“接任者”三个古朴的篆字,正一笔一划地,开始缓缓渗出新鲜的血痕。
夜色深沉,孙老拐的棺材铺就在巷子尽头,铺子门口挂着两盏没点亮的白灯笼,在风中像两只失神的眼球。
田小满拉了拉衣领,深吸一口混着雪花的冷气,抬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一股浓郁的柏木香和着纷飞的木屑,迎面扑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