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像一群无家可归的野狗,在净水村的断壁残垣间哀嚎。
林秀兰的每一步都踩得极深,仿佛要将自己的重量永远烙印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
她背上那具薄皮空棺,轻得像一个谎言,却又重得压弯了她的脊梁。
棺材在她背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与风声混在一起,成了这片死寂废墟上唯一的声响。
她终于走到了那片焦黑的空地,烧名碑曾矗立于此,如今只剩一圈深陷的基座残骸,像一道永不愈合的疮疤。
她卸下棺材,小心翼翼地将它横置在基座中央。
棺盖滑开,露出里面铺得整整齐齐的碎片。
那是几十年间无数封无法投递的信,被她亲手撕开,揉碎。
还有磨损的邮包帆布,每一缕纤维都浸透了邮路上的风霜雨雪。
最显眼的是七枚乌沉沉的铜钉,静静躺在纸片之上,像是为一场缺席的葬礼准备的最后体面。
她将带来的干柴堆在棺材四周,柴火干燥,带着松木的清香,在这片充满腐朽与焦糊气息的废墟里,显得格格不入。
万事俱备,只欠一捧火。
“最后一程,我们送你。”
一个沙哑的男声从她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传来。
林秀兰没有回头,她知道那是谁。
韩老三从一堵断墙后走出,肩上扛着一杆老旧的猎枪,枪管在晦暗天光下泛着冰冷的铁色。
他身后,跟着三个沉默的身影,都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棉帽,只露出一双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
他们是这条废弃邮路上最后的信使,如今早已退休,却从未真正离开。
他们手里没有武器,但站立的姿态,却比韩老三肩上的猎枪更具威胁。
林秀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她从怀中取出一支被油布包裹的火把,划开火柴,微弱的火苗在风中挣扎了几下,最终舔上了油布,腾起一丛稳定的火焰。
火光映亮了她沟壑纵横的脸,那张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只有一种行将结束的平静。
她举着火把,却没有立刻投向干柴。
火焰的噼啪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马秀莲……还在等吗?”她轻声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乱。
韩老三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衡量这个问题的重量。
他身后的三个老信使也一动不动,像三座风化的石像。
“三十年了。”韩老三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自从净水村被抹掉那天起,她就住进了祠堂的地窖里,一步没出来过。她说,要等‘点火人’回来。”
林秀兰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那白气瞬间被风雪吞噬。
“她不是等我。”她喃喃道,“她是等一个能替她烧名的人。”
说完,她将燃烧的火把用力插进身旁的雪地里。
火光摇曳,在雪地上投下一个扭曲的影子。
她再次伸手入怀,这一次,掏出的不是火种,而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纸是信纸,上面只有三个字,是她自己的笔迹,一笔一划,力透纸背——林秀兰。
她将这张写着自己名字的纸,迎着风,熟练地折成一只小小的纸鸢。
没有尾巴,没有提线,就是一个最简单的形状。
她松开手,那纸鸢被风裹挟着,颤颤巍巍地飞起,没有飞向远方,而是打着旋,径直飘向了雪地里那丛孤独的火焰。
纸角触到火苗,瞬间被点燃。
省城。
老旧的打字机发出“咔哒、咔哒”的脆响,每一个声音都像一记重锤,敲在田小满的神经上。
她挺直背脊,坐在昏暗的台灯下,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移动。
“守夜人八号,接令。”
每敲下一个字,她的指尖都会渗出一滴黏稠的黑血,落在白色的键帽上,像一朵朵绽开的黑色小花。
血珠顺着指缝滑落,滴在信纸上,却并未洇开,而是凝聚成一个个微小的、闪着幽光的符文。
她浑身都在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一种源自身体内部的剧烈排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试图从她的骨髓里挣脱出来。
窗外,风雪呼啸。
楼下,一排军用卡车悄无声息地停稳,车灯全部熄灭,像蛰伏的钢铁巨兽。
周正宏站在最前方,一身笔挺的军大衣,脸色比风雪还要冷。
他抬起手,做了个简单的手势。
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立刻散开,悄无声息地包围了这栋老旧的居民楼。
“行动!”
一声令下,沉重的撞门声从楼道里传来,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近。
田小满没有理会,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封即将完成的信上。
当最后一个字敲下,房门被轰然撞开的瞬间,她扯下信纸,毫不犹豫地将它送进了台灯的灯罩里。
信纸触到滚烫的灯泡,没有像普通纸张那样燃烧,而是“噗”地一声,爆开一团幽蓝色的火焰。
火光骤起,田小满的脸被映成一片诡异的蓝色。
那蓝焰并未熄灭,而是像拥有生命一般,顺着台灯的电线飞速蔓延。
“滋啦——”
刺耳的电流声中,整栋楼的电灯开始疯狂地忽明忽暗。
走廊里、楼梯间、甚至冲进来的士兵头顶的灯泡,都在同一时刻闪烁起来。
墙壁上,那些斑驳的墙皮下,开始浮现出无数个模糊的印影,细看之下,竟是一个个古老的火漆印的模样,它们在墙上流淌、闪烁,仿佛整栋建筑的血脉都被点燃了。
周正宏冲上楼梯,正看到这诡异的一幕。
他身边的士兵们面露骇色,不敢上前。
“妖术!给我烧了它!把这栋楼烧了!”周正宏勃然大怒,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
他的命令像一颗石子投入大海。
那幽蓝的火焰仿佛听懂了他的话,猛地从一个灯座里窜出,化作一道火舌,瞬间掠过他的嘴边。
他没有感到任何灼痛,但他说出的话,那些代表着权力和秩序的字句,却在空气中被烧成了飞灰,连一丝回音都没有留下。
净水村废墟。
当写着“林秀兰”的纸鸢在火把上化为灰烬时,林秀兰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拔出火把,毫不迟疑地投向了棺材四周的干柴。
火焰冲天而起,将阴沉的天空照得一片惨白。
烈焰贪婪地舔舐着那具空棺,棺木在高温下发出痛苦的爆裂声。
那些承载着亡魂寄托的信件碎片和邮包残片在火中飞舞,化作漫天黑蝶。
七枚铜钉被烧得通红,最终熔化成一滩铜水,渗入焦土。
就在火焰最盛之时,那被烧得焦黑的烧名碑基座,在极热的炙烤下发出“咔嚓”一声巨响,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之下,并非泥土,而是一个早已凿好的石槽。
石槽内,盛着半碗早已凝固的黑色血液,血块表面,静静地浮着一枚褪了色的红绳。
那红绳的样式很古老,像是某种信物。
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火堆旁,仿佛是从风雪中凝聚而成。
她白发如雪,身形佝偻,正是马秀莲。
她的眼睛空洞,却死死地盯着那石槽里的黑血与红绳。
她没有看林秀兰,也没有看韩老三,只是直挺挺地跪倒在熊熊燃烧的棺火前。
“我男人是第一个守夜人。”她的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他走的时候告诉我,名字烧了,魂才能离身,去守那条永远走不到头的夜路。”
说罢,她颤抖着伸出干枯的手,探入裂缝,将那枚红绳从黑血中捞起。
她没有丝毫迟疑,将红绳投入冲天的火焰之中。
红绳入火,没有被烧毁,反而像一滴水落入滚油。
整丛火焰猛地一缩,随即爆开,颜色由原本的橘红,骤然变成了与省城那栋楼里一般无二的幽蓝。
火光摇曳,将所有人的脸都映成了鬼魅般的蓝色。
也就在火焰变色的那一刻,村口那口早已干涸的古井深处,突然传来了一阵整齐的低诵声。
那声音不似人声,更像是从地底深处涌出,层层叠叠,仿佛有上百人正在井底同声念诵:
“不入册,不留名,不熄火。”
诵念声在风雪中回荡,与蓝色的火焰交相辉映。
火光中,林秀兰缓缓脱下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邮服。
她仔细地将邮服叠好,平整地放在旁边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像是放下了一段人生。
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走入了愈发狂暴的风雪之中。
她的身影很快变得模糊,最终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间。
无人阻拦,无人询问,也无人知晓她将去向何方。
同一时刻,省城。
当墙壁上的火漆印影和楼道里的蓝焰随着净水村的火焰一同熄灭时,士兵们才敢冲进田小满的房间。
屋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台冷却下来的打字机,和满地的狼藉。
田小满早已从后窗离开。
在楼下的暗巷里,她接过了一件东西——一件同样老旧,甚至带着补丁的邮服。
那是李春兰在混乱中悄悄送来的。
她披上邮服,那衣服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穿上的瞬间,身体里那股狂躁的排斥感竟平息了下来。
她走出巷子,重新站在了风雪弥漫的大街上。
周围已经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围捕从未发生。
她抬起头,看到前方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不知何时站了数十个人影。
他们散乱地站着,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老式的马灯,灯里燃着微弱的火光,在风雪中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
他们像是从另一个时代走出来的幽灵。
最前方,站着一个人,背对着她。
那人手里没有提灯,而是举着一个正在燃烧的邮包,幽蓝的火焰在他手中跳动,照亮了他孤直的背影。
那个背影,无比熟悉。
田小满的心脏骤然一缩。
她张开嘴,想喊出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
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注视,那个举着燃烧邮包的人,缓缓地转过身来。
火光一闪。
那是一张年轻而坚毅的脸,眉眼之间,竟与她自己有七八分相似。
不,那根本就是她自己。
一个更年轻,眼中燃烧着两簇幽蓝火焰的田小满。
那个“她”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开口,只是用燃烧的邮包,朝城市中心某个方向,轻轻一指。
田小满顺着那个方向望去,风雪的尽头,一座古老建筑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尽管相隔甚远,她还是一眼认出,那是早已废弃的省城邮局旧址。
风雪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愈发猛烈,像是要将整座城市彻底掩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