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雪也停了。
世界静得像一口刚被封死的棺材。
刘志学从井口边挣扎着坐起来,刺骨的寒意从积雪下的冻土钻进骨髓。
他低头看向手腕,那块老旧的黄铜怀表表盘上,时针、分针、秒针纹丝不动,死死地钉在三点二十七分的位置。
他记得很清楚,掉进井里前,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时间。
也是三点二十七分。
时间,在那一刻被冻结了。
更让他心头发沉的是,那本寸步不离的红皮账簿,不见了。
他摸遍了全身,连一丝纸屑的痕迹都没有。
只有左手手背上,那个邮戳形状的纹路,不再是淡淡的青灰色,而是转为一种触目惊心的暗红,像是刚刚从火里取出的烙铁留下的印记,皮肤下隐隐传来灼痛。
他踉跄着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临时驻地的方向走。
营地里空无一人,帐篷的门帘在微风中无力地拍打着支架,发出单调的啪嗒声。
林秀兰已经走了,走得匆忙而决绝,仿佛在躲避一场瘟疫。
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一圈黑色的灰烬。
灰烬中,半页烧焦的档案残片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刘志学捡起来,上面的字迹被火燎得残缺不全,但那几个关键的字,却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他的眼底。
“……守灯者……七日一更……灯不灭,魂不归……”
七天换一次班?什么灯?谁的魂?
他冲进自己的帐篷,希望能找到更多线索,可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面配发的挂镜还留在原处。
他走到镜子前,想整理一下自己狼狈的仪容。
就在那一刹那,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镜子里的人,确实是他自己。
同样的脸,同样的衣服,同样的疲惫和茫然。
但镜中人的动作,比他慢了半拍。
他抬起右手,镜子里的人顿了一下,才跟着抬起。
他猛地眨了一下眼,镜子里的人却几乎停滞了一秒,才缓缓合上眼睑。
而就在那眼皮开合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那双瞳孔深处,闪过一抹妖异的莲红色。
恐惧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
他想起了井底深处,那个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字——“我收”。
原来收的不是信,是人。
不,更准确地说,是被“记录”了。
真正的他,或许在那一瞬,就已经被永远地留在了那口深不见底的井里。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必须验证!
091所那座废弃的通讯站,是唯一可能与外界取得联系的地方。
他记得田有福提过,那里有一部老式电码机,虽然年久失修,但也许还能用。
他必须找到田有福,他是除了吴德海和陈瘸子之外,唯一知道第九井秘密的人。
夜色再次降临,刘志学借着稀疏的星光,在雪地里艰难跋涉。
就在他快要接近通讯站时,几道手电筒的光束刺破了黑暗,伴随着几声呵斥。
是巡逻的民兵。
他心头一紧,慌不择路地滚下山坡,恰好落在一口枯井旁。
来不及多想,他翻身跃入井中,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井壁上。
井里没有水,只有厚厚一层枯叶和腐土。
他屏住呼吸,听着头顶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远去,才敢松一口气。
他摸出火柴,划着了一根。
微弱的火光中,他看到井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字迹潦草而绝望,像是临死前的挣扎。
这些名字旁边,无一例外都刻着三个字——“退信者”。
火光向下移动,在井壁的最下方,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雷建国。
吴德海的徒弟,那个在第九井失踪的年轻人。
但和其他名字不同,“雷建国”三个字上,被人用什么东西狠狠地划了一道,那划痕深入石壁,呈现出一种干涸的血色。
他正想凑近细看,一股寒气毫无征兆地从井底升起。
一个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
“你逃不掉的,我们都在等换班。”
是他的声音。一模一样。
刘志学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猛地抬头,望向井口。
一轮惨白的月亮挂在井口正上方,月光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衣服,但整理得一丝不苟,没有一丝褶皱。
脸上挂着温和而空洞的微笑,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
最诡异的是,那人左手的指甲上,涂着一层暗红色的油彩,在月光下反射出诡异的光泽。
一个“自己”站在井口,一个“自己”的声音从井底传来。
吴德海临死前的话,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灯芯燃尽前,会先克隆一具皮囊。”
原来,他不是被取代了,而是被复制了。
一个用来在人间行走的皮囊,一个被困在某处的魂魄。
刘志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从井里爬了出去,在那个“自己”转过身时,他故意踉跄了一下,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迷茫和痛苦。
“你是谁?我……这是在哪儿?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捂着头,佯装失忆。
那个“自己”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程序化的光芒,随即露出一个关切的微笑:“你摔了一跤,忘了一些事。别担心,我就是你,刘志学。我们回营地吧,大家都在等你。”
他尾随着这个“替身”,回到了那个他刚刚逃离的营地。
帐篷不知何时又被重新支了起来,甚至还多了一顶医疗帐篷。
“替身”将他安顿好,便走进主帐篷。
刘志学悄悄跟过去,从门帘缝隙向里窥探。
只见“替身”正坐在一张桌子前,在一份文件上签字。
文件抬头赫然印着几个大字——“火种计划协助书”。
而落款处的签名,“刘志学”三个字,笔迹与他分毫不差。
深夜,万籁俱寂。
刘志学摸进了医疗帐篷,从一个药箱里找到了一包消过毒的银针。
他回到自己的帐篷,那个“替身”正躺在行军床上,呼吸平稳,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他想起了陈瘸子疯疯癫癫时念叨过的一句话:“血是魂的根,表是时的锁,血入锁,魂归位……”
这或许就是陈瘸子暗示的“验魂法”。
他深吸一口气,用银针刺破自己的指尖,挤出一滴殷红的血珠,精准地滴入怀表的齿轮缝隙中。
血珠渗入的瞬间,那块停摆的怀表发出了“咔哒”一声轻响。
秒针,开始以一种诡异的姿态,逆时针倒转。
一秒,两秒,三秒……整整倒转了七秒,才再次停下。
而他再看“替身”床头,那里也放着一块一模一样的怀表,纹丝不动。
他明白了。
他的灵魂还在,真我尚存!
但是,时间只剩下六天多一点。
七天一到,当他这块表的指针走完七圈,灯就会彻底吞噬他的意识,而那个“替身”,将成为唯一的“刘志学”。
他不能等死。
他连夜奔赴陈瘸子栖身的那座破庙。
他没有空手去,而是从怀里掏出了那颗在井底得到的,如同心脏般温热的红莲种子。
看到这颗种子,疯疯癫癫的陈瘸子眼神瞬间清明,却又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悲痛。
“你要毁名?”陈瘸子问。
刘志学点了点头。
“哈哈哈……”陈瘸子突然咯血狂笑,笑声凄厉,“名在簿上,肉身即名!要毁名,先剜骨!”
他猛地指向庙后那口同样荒废的枯井,声音嘶哑:“我儿子……当年就是听了我的话,把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刻在了自己的肋骨上,然后把那根骨头挖出来,埋进了井心……灯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可他,也再也醒不过来啦!”
老人的笑声变成了呜咽,像一头濒死的野兽。
刘志学沉默了很久,周围只有风声和老人的哭声。
他最终还是从靴子里抽出了那把随身的匕首。
他没有选择肋骨,而是撩起了左臂的袖子。
他要活着,就不能把自己变成一个活死人。
他必须找到别的办法,但在那之前,他要先试试这灯的成色。
锋利的刀尖划破皮肤,一道深深的刻痕出现在他的小臂上。
血涌了出来,滴落在庙前的雪地里。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几滴血并没有渗入雪中,而是迅速凝结,在洁白的雪地上,开出了一朵米粒大小、栩栩如生的微小红莲。
灯,已经开始标记他的血肉了。
黎明时分,天光微亮。
刘志学站在破庙的屋顶上,遥遥望向第九井的方向。
那里,或许就是一切的根源。
剜骨是下下策,是同归于尽的法子。
他还有六天时间,他要去源头看看。
他从怀里掏出那块倒转了七秒的怀表,在庙宇的基石下挖了个坑,将它埋了进去。
然后,他撕下一截袖子,用匕首尖蘸着自己的血,在布上写下几行字,卷起来塞进一个捡来的竹筒里,奋力扔进了山涧的溪流中。
与此同时,数百公里外的省城档案局里,林秀兰正对着一份刚从底层库房调出的户籍档案,手心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那是一份全省范围内,1959年出生、姓名中含有“学”字的男性名单。
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刘志学”三个字,被一支猩红的笔,重重地圈了出来。
旁边,还有一行冷硬的钢笔批注:“适配度百分之九十七,待唤醒。”
批注的下方,盖着一个鲜红的印章,不是任何单位的公章,而是一个形似燃烧灯芯的诡异图案。
刘志学并不知道自己早已是别人的盘中餐。
他只是觉得,与其被动等待灯芯燃尽,不如主动去靠近那团火。
他从陈瘸子口中得知,091所最近成立了一个所谓的“灯芯回收组”,其外围观察站,就设在第九井不远处的一座废弃林场里。
他最后看了一眼第九井的方向,那里雾气昭昭,像一只蛰伏的巨兽。
然后他转过身,向着林场的方向走去。
他要像一个幽灵,潜伏在猎人的身边,看看他们到底在回收什么,又要点亮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