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九,大雪封山。
陈小栓是被一声脆响惊醒的。
不是风刮门板,也不是屋檐断冰,而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噼啪”声,像灯芯炸裂,又像骨头折断。
他猛地坐起,耳朵嗡嗡作响,可那声音不止一处——九口井的话瓮,全在响。
他光着脚踩进雪里,棉裤管湿透也不觉得冷。
他一路跌撞到村东头的主井台,扑在瓮口,把耳朵死死贴上去。
瓮壁冰凉,震感却顺着骨头发麻直冲脑门。
“他们在喊——灯油要尽了!”
他话音未落,风忽然停了。
雪也不落了。
天地间静得只剩他自己的喘息。
没人信一个瞎眼孩子的话。
可第二天清晨,家家户户开门祭祖时,全都僵在了堂屋门口。
祖宗牌位前的长明灯,全灭了。
油盏干得像是埋了百年,内壁结着灰白色的壳,一碰就簌簌掉渣。
有人倒水进去,水滑到底,竟不留一丝油痕。
老人们跪在地上哆嗦,说这是“断香火”的兆头,是祖宗不肯再庇佑。
刘青山站在吴秀英家门槛外,左手掌心火烧般疼。
他低头看去,那道自幼便有的书页状纹路,正渗出细密血珠,连成一行字:
“井底灯阵,靠生人香火续命——若断七日,魂道崩。”
他呼吸一滞。
香火不是烧给死人的摆设,而是维系某种东西的燃料。
可现在,灯灭了,油干了,魂道一旦崩塌,那些被镇在井下的东西,会不会爬上来?
吴秀英一夜未眠。
她翻出林小满留下的《灯谱》,那本用粗线缝成、边角磨烂的册子,曾被她当做饭垫压在灶台下。
此刻她一页页翻过,忽然觉出异样——夹层里有纸。
她用剪刀小心挑开,抽出一页泛黄的残页,字迹细密,墨色已褪成淡褐:
“灯油非脂膏,乃‘未落之泪’‘未说之话’‘未还之愿’三味炼成。取执念之根,燃记忆之光。焚香烧纸,徒有其形,无魂无引,如风过空谷。”
她怔住。
原来几十年来,他们拜的都是空神,烧的都是死火。
她缓缓起身,走到马秀莲住的偏屋。
女人蜷在炕角,怀里抱着李春花穿过的破棉袄,眼睛红肿,却不再流泪。
吴秀英轻声问:“你最后见春花那天,有没有……想说没说的话?”
马秀莲浑身一颤。
“我说不出口。”她嗓音沙哑,“她不是我亲孙女,是我从井边捡的弃婴。孙万财临疯前才知道,我瞒了他三年。可我……我是怕他不要她,怕她连个家都没有……”
她说着,一滴泪砸在棉袄上。
吴秀英伸手接住,滴入陶罐。
她又去找陈小栓。
孩子坐在井台边,嘴里含着一根草茎,耳朵对着话瓮,像是在听谁说话。
她蹲下身:“你每天替亡者传话,可有哪一次,话没传完?”
陈小栓咬了咬舌尖,血珠渗出,滴落罐中。
“我说到一半,就忘了词。那是个老爷爷,说想让他儿子知道,地窖第三块砖下埋着一封家书……可我还没说完,就被人拉走了。”
吴秀英点头,将自己昨夜缝嫁衣时掉落的三根发丝也投入罐中。
那是她十六岁那年,母亲说要给她做第一件新衣,可第二年母亲就病死了,嫁衣没做成,发丝却留了下来。
陶罐封口,置于炭火之上。
三日三夜,火不熄,人不眠。
第三天午时,罐口忽冒青烟,无味无燥。
揭开一看,罐底析出半盏油,颜色青灰,如沉淀的月光。
取灯芯一点,火起无声,光如寒潭映雪,照得满屋清明。
马秀莲是第一个点灯的。
她捧出祖传的小铜灯,那是她出嫁时母亲塞进包袱的,说“夜里怕黑,就点它”。
她把青灰油注入灯盏,双手颤抖,放在话瓮之上。
“春花,娘没本事给你办冥婚,只能给你点个亮。”
灯焰忽地一跳,高起三寸。
一道影子投在土墙上——穿红肚兜的小女孩,踮着脚,正往墙上贴一张年画。
她的小手够不到高处,便踩在板凳上,歪着头看贴得正不正。
屋里死寂。
陈小栓忽然轻声说:“她说,这灯比奶香。”
那一夜,全村长明灯自发复燃。
不是谁去点了火,而是油盏中凭空浮起一点星火,继而蔓延。
更奇的是,油量不减反增,原本干涸的灯碗,竟溢出半指深的青灰油,如活水自生。
刘青山站在井台边,掌心纹路终于不再灼痛。
他望着九村方向隐约亮起的灯火,低声自语:“原来不是我们在供他们,是他们在等我们说话。”
可就在这时,田有福站在自家院中,盯着那盏重新燃起的灯,脸色铁青。
他不信这些。
他转身进屋,从灶底掏出一罐猪油,冷笑一声:“我爹当年守灯,靠的是实打实的油!哪来的泪、话、愿?荒唐!”
他将猪油倒进灯盏,点燃。
火焰昏黄,摇曳如病,仿佛一口气就能吹灭。
田有福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把戏。
他蹲在灶前,铁锅里的猪油咕嘟冒泡,黄浊油星四溅。
他盯着那盏祖传的陶灯,灯芯歪斜,火苗低得几乎贴着油面。
这灯是他爹传下来的,当年守九井阵眼时,靠的就是实打实的荤油、牛脂,一月一换,从不断供。
哪像现在,说什么“泪、话、愿”能炼成灯油?
荒唐!
骗鬼!
油熬好了,他冷笑一声,哗地倒进灯盏。
火焰猛地一缩,随即挣扎着燃起,昏黄如病眼,摇晃几下,竟开始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着。
“不识好歹!”田有福怒骂,抄起火钳就要砸灯。
就在这时,灯影一晃。
不是风动——屋里没风。
也不是眼花——他眼神虽不如从前,可还能穿针引线。
那影子清清楚楚,是个穿蓝布衫的小男孩,背对着他,站在土墙边,嘴里喃喃: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田有福的手僵住了。
那是他儿子,田小满。
七岁那年死于红莲疫,埋在村外乱坟岗,连口薄棺都没混上。
影子越念越快,声音却越来越轻,到最后只剩口型,像在求他听见。
田有福喉咙发紧,眼眶灼烫。
他忽然扑通跪下,颤抖着抽出随身猎刀,一刀割开手掌。
血涌出来,滴入灯油,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刹那间,火焰“轰”地拔高,青中带赤,直冲屋顶梁木。
火光映得满屋通明,连墙角蛛网都根根分明。
更诡异的是,那光竟不散,顺着雪地铺开,形成一条清晰光路,笔直指向村北荒坡——田家祖坟的方向。
他踉跄起身,顺着光走。
雪深及膝,但他走得稳。
越靠近坟地,空气越暖,像是踩进了另一个时节。
坟头杂草枯黄,墓碑倾颓,可就在他爹坟前,多了一样东西:
一盏小石灯。
灯身粗糙,像是随手凿成,灯芯是半截炭笔,油面浮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长命锁——锁面刻着“田小满”三字。
他扑过去,抱起石灯,冰凉入骨,却又仿佛有心跳从灯芯传来。
他跪在雪地里,把脸埋进臂弯,老泪横流。
“爹……我没守住……可他们还记得……”
第七日,天未亮。
九村灯火不灭,青灰油自生不竭,灯焰静燃如水。
刘青山立于记归井口,手中一方素布覆上井沿,那是声布——能录执念,能承记忆。
他蘸灯油为墨,指尖微颤,在布上写下:
“陈小栓,目盲心明,传灯七村——今有九井亡魂点你为灯。”
字落刹那,井底轰然作响,九道光柱破土冲天,形如绽放红莲,却又清冷无焰。
光柱盘旋升腾,在低空交织成网,映得整片雪原如昼。
与此同时,远在百里外的091所地下档案室,第九柜第九本《疫区记忆录》悄然震颤。
扉页无风自动,浮现一行细小墨字:
“灯阵已立,第九井守夜人更替。”
藤蔓不知何时已缠上书脊,湿冷如脉搏。
一朵白花从页缝钻出,花瓣纯白如纸,花蕊缓缓睁开,像一只初醒的眼,静静凝视着档案室无边的黑暗。
夜深。
陈小栓独自坐在井边,耳朵贴着话瓮,听了一整晚的回音。
他总觉得,今晚的井底不一样了,像是有人在轻轻敲打瓮壁,节奏缓慢,却带着某种等待。
他摸索着起身,想回屋。脚下一绊,踩进一片松软泥土。
不对劲。
他蹲下,手指缓缓插进雪泥。
指尖触到硬物——冰冷、光滑,像是木匣。
他慢慢挖,雪下露出一角黑木,通体无漆,却泛着幽光。
那是个迷你棺材,长不足尺,盖子严丝合缝,不知埋了多久。
他抱在怀里,只觉寒气透骨,却又莫名安心。
像是……有人终于等到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