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所里的空气凝滞了,那支炭笔的轻微震颤,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的活物。
刘青山起初以为是夜风穿过门缝,可他眼角的余光扫过,窗户紧闭,桌上那盏煤油灯的火苗也纹丝不动,静得像一块凝固的琥珀。
他低下头,目光聚焦在案头的《愿偿录》上。
炭笔的笔尖,正脱离他的掌控,在崭新的一页上自行划动。
那动作缓慢而凝重,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一笔一划,带着刺骨的寒意,最终在纸上留下了三个字:赵大山。
刘青山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正是前日那个瘦弱女童哭着来代父索要纸钱的亡者姓名。
他脑中一片空白,本能地抓起一张干净的草纸,想把这诡异的炭笔压在下面,让它停下来。
可就在纸张即将覆盖笔身的一瞬间,炭笔仿佛被惊扰,突然向上弹跳了一下,随即更加急促地在纸上划出了一行小字:“愿已偿,名未安——井口有灰,未入水。”
字迹停顿,炭笔滚落一旁,恢复了死物般的平静。
刘青山却如遭雷击,呆立在原地。
他猛然回忆起昨夜的情景,他在井边烧纸钱时,山谷里的风确实刮得异常急烈,卷起的纸灰漫天飞舞,大部分被他用木棍拨入了井中,但确有一些零星的灰烬被吹散,落在了井台的青石板缝隙里。
他当时只顾着安抚那对母女,并未将这细节放在心上。
原来,所谓的“偿愿”,竟要求得如此一丝不苟。
他不敢耽搁,抓起桌上的煤油灯,又从药柜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那是吴秀英前些天给他的,里面装着据说是用柳树枝浸泡过的“引魂水”。
夜色如墨,山路崎岖。
刘青山提着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杨家坪村口的那口老井旁。
借着昏黄的灯光,他果然在井沿的石缝中看到了一小撮黑色的灰烬。
他拧开瓷瓶,将引魂水小心翼翼地洒在石缝周围,口中低声念叨着吴秀英教他的话语,像是在净化这方寸之地。
随后,他用一根细长的树枝,将那些残灰一点点从石缝里挑出,聚拢在井口中央,重新划着火柴点燃。
火苗再次升起,微弱却执着。
他盯着那团火光,一字一句地说道:“赵大山,名已录,愿已偿,魂归井心,不复扰人。”
当最后一丝火星熄灭,灰烬彻底化为虚无时,一阵微风从井底盘旋而上,吹动了他的衣角。
风中,似乎夹杂着一声极轻、极遥远的“谢”,轻得如同树叶拂过耳畔,若有似无。
刘青山回到卫生所时,已是后半夜。
他疲惫地坐回桌前,那支炭笔正静静地躺在原处,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第二天清晨,卫生所的病房里传来了小女孩清脆的声音。
她醒来后,没有哭闹,只是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母亲,说了第一句话:“娘,爹不冷了。”随后赶来的赤脚医生为她抽血化验,显微镜下的结果让所有人惊愕不已:血液里那些诡异的晶粒已然消失无踪,只在原本盘踞的位置,留下了一道比发丝还细的微光脉络,像是某种记忆燃烧后留下的余温。
与此同时,在十几里外的净水村裁缝铺里,吴秀英正对着一块拼凑了上百种碎布头的“百衲布”出神。
这块布是她巡行各村时,从那些受助人家里收集来的边角料缝制而成,上面用丝线记录着每一次“偿愿”的经过。
忽然,她布角处的一根缝衣针毫无征兆地动了起来,针尖牵引着丝线,在布面上自行游走,很快,一个崭新的名字和一行注释便清晰地呈现出来:“周志国,音断灯未灭,需有人接声。”
吴秀英的指尖微微颤抖。
周志国,是杨家坪广播站的老播音员,上个月刚过世。
她记得很清楚,广播站因为线路老化,早就断了电,成了一座废弃的空屋。
可就在昨夜,她竟做了一个清晰无比的梦。
梦里,周志国就坐在那积满灰尘的控制台前,嘴唇一张一合,神情焦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音断灯未灭……”她喃喃自语,目光落在了针线笸箩里一支素雅的银发簪上。
那是林小满的遗物。
她沉默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取出发簪,用簪尖小心地插入百衲布上“周志国”名字的旁边,低声说:“你点过灯,总该有人替你把话说出去。”
当夜,她将一卷用油布包好的老式磁带,交到了陈小栓的手中。
陈小栓是村里的盲人,双目虽不能视物,听觉却异于常人地敏锐。
吴秀英只对他交代了一句话:“天黑后,把这个送到杨家坪的广播站,放进那台老机器里。”
陈小栓拄着竹竿,在熟悉的山路上摸黑前行。
当他走到一处荒坡时,忽然感觉手中紧握的磁带盒开始微微发烫。
他停下脚步,疑惑地将带盒贴近耳朵。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和虫鸣,可他却清晰地“听”到,带盒内部传来一阵细微的震动,像是有无数个人在里面低声私语。
他凝神细听,一个沙哑而又熟悉的声音从中穿透出来,那是周志国的声音:“……信号正常,九村安好……请接续播名。”
陈小栓听不懂这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他能感觉到一种催促的意味。
他不再迟疑,加快了脚步。
抵达那座废弃的广播站时,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摸索着将磁带塞进了那台老式播放机的卡槽里。
他甚至没有去找电源开关,因为他知道这里根本没有电。
可就在磁带完全推入的瞬间,播放机上那盏红色的指示灯,竟幽幽地亮了起来。
机器自行运转,村口高高悬挂的几个大喇叭,在沉寂了数月之后,突然传出了断断续续的电流声,紧接着,一个又一个名字被播报出来:“孙翠娥……赵二狗……陈大柱……”
正在卫生所里整理病历的刘青山被这突如其来的广播声惊得站了起来。
他冲出屋子,抬头望向村口的方向,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那声音,正是已故播音员周志国的。
他发疯似的跑到广播站,看到陈小栓正安静地站在一旁,而那台没有任何电源连接的机器,正亮着灯,平稳地运转着。
刘青山在广播站守了整整一夜。
他很快发现了一个规律,广播里播报名字的节奏,竟然与卫生所里那些患病孩童的呼吸频率完全同步。
每当一个名字被念出,病房里就有一个焦躁不安的孩子缓缓沉入安稳的睡眠。
他急忙翻开《愿偿录》,在空白页上,关于“周志国”的条目不知何时已自动浮现,下面还有一行刚刚显现的小字:“音为引,声为桥,接声者即守夜。”
那一刻,刘青山豁然开朗。
他明白了,真正的传承,不在于这支能自己写字的笔,也不在于吴秀英那块能预示的布,而在于一次又一次毫不犹豫的“回应”。
回应亡者的遗愿,回应生者的期盼,这才是他们这些“守夜人”真正的使命。
几乎在同一时间,远在净水村的废井旁,吴秀英找到了那截导致广播站断电的烧焦电线。
她将它小心地缠绕进自己的百衲布中,只见布面上悄然浮现出一片崭新的纹路,那纹路形如电波,又似血脉,将所有零散的名字和事件,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
卫生所里,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如同最安详的乐章。
刘青山拿起炭笔,开始将广播里念出的名字,逐一誊抄到《愿偿录》上,为这次事件做一个完整的记录。
孙翠娥、赵二狗、陈大柱……每一个名字都对应着一个已经安睡的孩子。
他的笔尖在纸上顺畅地滑动,直到写下第十七个名字时,笔尖却猛然一顿,停在了纸上。
刘青山眉头紧锁,死死地盯着刚刚写下的那个名字。
不对,这个名字不对。
根据《愿偿录》的内在逻辑和病房里所有孩童的名单,这个名字,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它像一根尖刺,突兀地扎进了这片刚刚获得的平静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