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所的白炽灯管发着微弱的滋滋声,将刘青山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刚把最后一份患儿档案归位,准备锁门,身后病床上的女孩却毫无征兆地坐了起来。
那是个五岁的女童,因高烧不退被送来,此刻双眼却睁得极大,瞳孔里没有一丝光亮,像两口枯井。
她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口中发出的声音却不属于孩童,而是一种沙哑、苍老的腔调,仿佛喉咙里塞满了砂砾。
“我要黄纸……三寸宽,七寸长……要写我爹的名字……他没烧给我。”
刘青山浑身一僵,头皮瞬间发麻。
他不是第一次在杨家坪见到怪事,但这声音里的怨与渴,却像冰冷的针,直戳心底。
他下意识地摸出兜里那个老旧的录音机,按下了录音键。
他一边安抚着女孩,一边飞快地翻阅死亡名单。
女孩的父亲,赵大山,死于一九五九年腊月十六的大饥荒,档案记录异常简单:遗体未收,无墓无碑。
一个连坟头都没有的人,如何收得到纸钱?
刘青山心里一动,找来裁纸刀和一沓黄纸,按照那苍老声音的要求,裁出了一张三寸宽、七寸长的纸钱。
他用毛笔蘸着墨,一笔一划写下“赵大山”三个字。
写完,他走到卫生所门外的空地上,用火柴点燃了黄纸。
火苗升起的一瞬间,病床上的女童猛地弓起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咳得撕心裂肺,最后“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小块黑乎乎的东西。
刘青山冲回去,用镊子夹起那东西,发现是一块被烧得焦黑的木炭,形状酷似一张折叠起来的纸钱。
他连夜敲开了吴秀英家的门。
这位村里最年长的赤脚医生,见过的生死比刘青山读过的医书还多。
吴秀英看着那块焦炭,眼神凝重。
她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沿着焦炭的缝隙挑开。
焦黑的外壳剥落,内里竟藏着一行用血写成的、小到几乎无法辨认的字:“赵大山,谢儿记我。”
刘青山倒吸一口凉气。
“你看,”吴秀英低声叹息,“根本不是鬼魂贪财,非要纸钱。是活在世上的人,从来没给过他们一个‘被记得’的机会。”她从一个上锁的木盒里,取出一张泛黄的残页,上面是田有福送来的《冥契录》拓本。
她指着其中一行字,念道:“亡者索纸,实索名;焚而不记,灰亦成怨。”
吴秀英看着刘青山,说:“青山,这村子底下埋着的,不止是尸骨,还有太多没说完的话,没了结的念想。你既然能听见,就替他们做点什么吧。在卫生所门口立个箱子,就叫‘愿箱’,让村民们把想为逝去亲故做的事写下来,放进去。”
第二天,卫生所门口多了一个简陋的木箱,上面用白漆写着三个大字:“替你说”。
箱子放下不到半天,里面就多了十几张纸条。
有的想给饿死的父亲补上一场祭拜,有的想找到被洪水冲走亲人的骸骨好归葬,其中一张纸条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着:“孙万财,想看一眼孙女坟。”
刘青山正把这些纸条一一誊写到本子上,眼角余光瞥见陈小栓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那孩子瘦得像根豆芽菜,脸上总带着一丝惊恐。
他飞快地将一张空白的黄纸塞进箱子,转身就要跑。
“小栓,你放了什么?”刘青山叫住他。
陈小栓摇着头,声音细若蚊蝇:“我……我不知道。是井底有个人,推着我的手,让我放进去的……他说,这张纸,要等‘眼’闭了,才能写字。”
刘青山心里猛地一沉。
李春花已经失踪多日,村里人都说她掉进了九眼井。
难道是她的执念,还困在那“井眼”里?
当晚,刘青山守在愿箱旁,卫生所里静得出奇。
突然,那张陈小栓投进来的空白黄纸,竟自己从箱底缓缓浮起,悬在半空中。
纸面像被无形的笔划过,一行血红的字迹慢慢渗透出来:“马秀莲,抱我十年,我要她安睡。”
落款,没有。
但刘青山瞬间就明白了。
李春花是马秀莲抱养的,养了整整十年。
他抓起那张仍在渗血的黄纸,疯了一般冲向净水村。
马秀莲家黑着灯,但屋里传来她痛苦的呓语:“春花冷……春花饿……我的娃啊……”她因为思念过度,已经好几天没能合眼了。
刘青山没有敲门,只是将那张黄纸在她的门前点燃。
火光映照着他焦急的脸,诡异的红光一闪而灭。
几乎在纸钱烧尽的同一刻,屋里的喃喃自语戛然而止。
万籁俱寂。
第二天清晨,刘青山顶着黑眼圈从卫生所出来,马秀莲的邻居跑来告诉他,马秀莲睡了一个安稳觉,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梦见春花了……她对我笑,还叫我娘。”
刘青山心中五味杂陈,提着那个已经变得沉甸甸的“愿箱”往回走,却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撞见了田有福。
老人靠着树干,眼神冰冷地盯着他手里的木箱。
“你以为你收的是村民的心愿?”他冷笑一声,“你收的是债。九眼井下积了六十年的怨气,如今开了口,一个都少不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用黑皮包裹的东西,递了过来。
“这是‘偿名簿’,用死人指甲烧成的灰调墨,一张张写成的。只有在这上面写下名字,并且替他了结了心愿,那名字才能真正安息。”
刘青山颤抖着手接过,那黑皮纸触手冰凉,仿佛握着一块墓碑。
他缓缓展开,首页上,一个熟悉到刺痛他心脏的名字赫然在列——李春梅。
那是他母亲的名字。
名字下方,还有一行朱砂写的小字:“未剪脐带,魂困井眼——需亲儿焚愿书于腊月十六井口。”
刘青山握着那卷“偿名簿”的手,抖得几乎拿不稳。
他母亲死于难产,他一直以为……
而就在此刻,几十里外的091保密所,那个存放着杨家坪所有绝密资料的档案柜里,第九本厚厚的《疫区记忆录》书脊边缘,一行极淡的、仿佛刚从纸页深处渗出的字迹,悄然浮现:“刘青山,将至。”
刘青山死死盯着“偿名簿”上“腊月十六”四个字,脑子里轰然作响。
赵大山的死亡日期,他母亲的安魂之期,都指向这个日子。
这绝不是巧合。
这个日子一定有什么特殊的禁忌,有什么被所有人遗忘的秘密。
他必须搞清楚。
除了医书,他平生第一次对文字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渴求与恐惧。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个尘封着杨家坪所有真相的地方——091所的档案库。
那里,或许有他需要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