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林小满蹲在井台边的青石板上。
她的掌心抵着黄纸,墨莲纹样随着脉搏微微发烫,像是有活物在皮肤下舒展花瓣。
昨夜拓下的孙翠娥三字还带着炭笔的涩味,她盯着那三个字,忽然想起昨夜井中传来的呜咽——不是撕心裂肺的哭嚎,倒像被蒙住嘴的低唤,尾音黏着潮湿的土腥气。
小满。
身后传来布帛摩擦的窸窣声。
林小满转头,见吴秀英拄着竹杖站在井栏后,蓝布衫的袖口沾着星点靛青染料,手里捏着半枚红布角。
那布角边缘打着细密的锁边针脚,像极了从前接生婆包新生儿的襁褓料。
您起得早。林小满把黄纸往石案上推了推。
吴秀英却没接话,枯瘦的手指抚过孙翠娥三个字,指节在字最后一笔顿住——她指甲缝里还嵌着没洗净的线头,是昨夜里赶制寿衣时留下的。
我给缝个平安。吴秀英突然蹲下,从裤腰里摸出个铜顶针套在中指上。
她针线筐里的红布边角料总留着,说是给走夜路的人镇魂用。
针脚扎进黄纸时,林小满听见的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破了。
秀英婶?
吴秀英的目光突然凝在黄纸上。
林小满顺着看过去,只见孙翠娥三个字的墨痕正在渗血——不是红,是暗褐,像陈在井里泡了十年的锈水。
血珠顺着笔画往下淌,在石案上积成小滩,散出腐叶般的腥气。
林小满胸口猛地一闷,像是有人攥住她的肺叶往井里按。
赵桂兰的话突然撞进脑子里:名字被记,魂归有路;若无人念,血反噬主。她踉跄着扶住井栏,指尖触到的青石冷得刺骨,而掌心的墨莲烧得更烫了,仿佛要把整只手烙穿。
吴秀英猛地扯过黄纸,用红布角裹住渗血的部分。去广播站。她的声音比平时粗哑,周老倌的录音机,能把名字念给山听。
林小满攥紧渗血的黄纸往村外跑。
晨雾里的荒坡泛着青灰,她抄近路时被石缝里的红莲绊了脚——那些花没有根,花瓣却红得滴血,像有人把血揉进了花瓣纹路里。
她蹲下身,发现莲茎缠着半截锈铁牌,091-丙-17几个字被腐蚀得深浅不一,却还能认全。
091所...她指尖刚碰到铁牌,坡上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
抬头看,田有福拄着竹拐站在老松下,灰布袍前襟沾着露水,怀里还抱着幅卷起来的画轴。
他的眼睛像两口枯井,盯着林小满掌心的墨莲:九井不是九口井。他咳了两声,是九条命脉,缠在这山肚子里。
孙翠娥的名字,不该是你第一个听见的。田有福的声音被山风撕成碎片,你当那些井里的魂,为啥偏挑你?
林小满没答话。
她把铁牌塞进怀里,往广播站跑时,能听见身后田有福的咳嗽声被风卷着,一下一下撞在山石上。
广播站的木窗还钉着防台风的木板,周志国听见动静,摸索着拉开门闩。
老人的白头发乱得像团棉花,左手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玉米饼。小丫头,这么早...他的话卡在喉咙里,盯着林小满手里的黄纸,这是要播记名咒?
录音机的灯丝一声亮了。
周志国的手在旋钮上抖,调了三次才对准频率。
炭笔在磁头上划过的瞬间,林小满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带着电流的刺啦声:孙翠娥——
风停了。
檐角的铜铃哑了。
连山雾都凝在半空,像被谁按了暂停键。
三秒后,净水村方向传来一声闷响。
林小满扒着广播站的破窗户往外看,村东头的老井正往外冒黑水,水面翻涌着,一朵红莲托着块红布浮上来——正是吴秀英缝在黄纸上的那块。
她冲回村里时,吴秀英正蹲在井边发抖。
红布被林小满捧在手心,布纹里的针脚突然凸起来,像有人用细针在布上刻字:春花非孙女,乃井眼。
林小满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想起昨夜在村口没见到李春花——那孩子总爱蹲在晒谷场的石磨旁,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
而此刻,她发间的炭笔突然烫起来,烫得头皮生疼。
我去091所的旧观测点。林小满把红布塞进吴秀英手里,您记着,要是我...
别胡说。吴秀英扯住她的袖口,从针线筐里摸出根铜针,蘸水试毒,发黑就跑。
旧隧道口的巨石封得严实,石缝里渗出的水却是红的,飘着星星点点的纸灰,像刚烧过一摞名册。
林小满用铜针蘸水,针尖瞬间黑得发亮。
她正想退,水面倒影突然扭曲——身后站满了人,影子模糊得像没干透的墨,每人嘴里都衔着支炭笔,头低得能碰到胸口。
我不是来闯的。她把掌心按在石缝上,墨莲贴着石头,血顺着纹路渗进去,我是来还名的。
巨石裂开的声音像闷雷。
林小满闪身进去,洞壁上刻满了名字,密密麻麻的,有些字被刮得只剩半笔,有些被血浸透了。
最深处的岩壁上,一行大字格外刺眼:李春花,生于无日,归于无井。
她退出隧道时,天还没亮透。
吴秀英蹲在村口老槐树下,见她回来,颤巍巍掏出块烤红薯:热乎的,吃。
您当年,是不是也接过一个没有生辰的女婴?林小满咬了口红薯,甜得发苦。
吴秀英的手指在膝盖上绞着,绞得蓝布衫起了皱:那夜风雪大...马秀莲抱着襁褓来敲门,说孩子娘难产死了。
可那孩子落地不哭,睁眼就看我,像在认我。
林小满望向村西的井台。
井边的老柳树在风里晃,影子像条张牙舞爪的蛇。她不是孙万财的孙女。她轻声说,她是井选的,盯着我们这些。
话音未落,广播站的喇叭突然炸响杂音。
周志国的喊声响彻整个村子:小满!
磁带倒转了!
它在自己写名字!
林小满冲进广播站时,录音机的屏幕上,一行血字正缓缓浮现:林小满,生于1998年七月初七,归于——井心。
血字写到时,炭笔突然从林小满发间掉下来,一声砸在地上。
她弯腰去捡,余光瞥见窗外的山路上,赵桂兰的影子一闪而过——老人手里攥着朱砂笔,正往自家门楣上画符,红颜料在晨雾里像一滴悬而未落的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