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如纱,笼罩着沉睡的村庄。
林小满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便起身,径直走向村口的记归井。
她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预感,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脚步匆忙而沉重。
井台还是那个井台,青石板上凝着清晨的露水,冰凉刺骨。
林小满的目光落在昨夜她亲手刻下“守夜人名录”的地方,心猛地一沉。
石面光滑如初,仿佛从未有人在上面留下过任何痕迹。
那一个个用尽心力刻下的名字,连同那三个新添的名字,全都消失了,干净得让人心头发毛。
她蹲下身,指尖划过石面,冰凉而光滑,没有半分阻碍。
不是被磨平了,更像是……从未存在过。
一种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猛地站起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回借宿的屋子,一把抓过自己的行囊,从里面翻出那几张残破的名单纸页。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她的视线死死锁在第一页上。
果然,那三个昨夜消失在石碑上的名字——王大柱、李二狗、孙婆婆——赫然出现在了纸页的末尾。
墨迹未干,湿润异常,像是刚刚才被人用饱蘸浓墨的笔写上去的。
林小满伸出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向“王大柱”的“王”字。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纸面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张看似普通的纸页骤然变得滚烫,仿佛被火燎过一般。
而那三个新出现的名字,竟像是活过来一般,每一个笔画都在剧烈地扭动着,像是细小的黑虫,争先恐后地朝着纸张的边缘爬去,似乎想要挣脱这张纸的束缚。
“想跑?”林小满来不及多想,迅速从行囊中取出九枚铜铃,以迅雷之势压在纸张的四角和边缘。
清脆的铃声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镇住了那些躁动的字迹。
原本疯狂蠕动的墨迹猛地僵住,凝固在纸上,但那股灼人的热度却丝毫未减。
她死死盯着纸上的名字,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刻在石头上会消失,写在纸上却想逃跑。
这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
她不敢再耽搁,立刻从行囊深处取出一撮被油纸包裹的香灰,置于香炉之中,又取出一张黄纸符,以自己的血在上面飞快画下几道沟通地脉的符文,点燃后投入香炉。
青烟袅袅,笔直地钻出窗外,朝着远山的方向飘去。
这是她与田有福老人约定的紧急联络方式,以自身精血为引,通过地脉传递讯息。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那股飘散的青烟竟又倒卷而回,重新钻入香炉,在香灰表面凝结出八个字。
字迹潦草,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名已成魂,逆流寻主。”
林小满盯着这八个字,反复咀嚼着其中的含义,脑中一道电光闪过,瞬间通体冰凉。
她终于明白了!
这些名字并不是被谁抹去了,也不是单纯地消失。
它们在记归井旁停留太久,承载了太多村民的念想与恐惧,已经渐渐生出了自己的“魂”。
这些新生的“名魂”,正在主动逃离石碑和纸张的束缚,逆着因果之流,去寻找那些尚未被正式录入名录、游离在外的“未归之人”。
若放任它们找到本人,名字就会强行附体。
这便是“认魂错身”!
活人的魂魄会被这强大的“名魂”挤占,轻则神志错乱,疯疯癫癫,忘记自己是谁;重则会被当成一个完美的替身,被这股力量活生生拖进记归井里,彻底取代,永世不得超生!
想到这里,林小满再也坐不住了。
她看向那张被九铃镇住的纸页,发现那三个名字的墨迹虽然不再移动,但笔画的墨色却隐隐朝着一个方向加深,像是在指引着什么。
来不及收拾行囊,林小满抓起铜铃和那张名单残页,背上陈青山的纸灯,循着墨迹指引的方向冲出村子。
墨迹的指向是村外的竹林。
林子幽深,晨雾弥漫,带着一股潮湿的泥土腥气。
没走多远,她就听见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刨地。
她拨开一片竹叶,眼前的景象让她心头一紧。
一个身材魁梧的老汉正跪在地上,十指如爪,疯狂地刨着湿润的泥土,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有的甚至已经翻裂出血。
他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声音含混不清:“我叫……我叫什么来着……我叫……”
正是老猎户王大柱!
林小满不敢贸然上前,她悄悄靠近几步,凝神细看,只见一个淡淡的墨色字迹正在他额角若隐若现,仔细辨认,正是“王大柱”三个字。
那字迹像是有生命一般,正一点点地往他皮肤里渗透。
不能再等了!
林小满立刻取下背上的纸灯,这是陈青山的遗物,也是一件法器。
她咬破指尖,将一滴血珠滴落在灯芯上,口中低声诵念起《夜话会》中的残缺咒文。
那咒文晦涩难懂,不成篇章,却是她唯一能调动微弱力量的凭依。
“嗤”的一声轻响,灯芯无火自燃。
灯焰由黄转青,幽幽的光芒洒下,照亮了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在青色灯光的映照下,空气中竟漂浮着无数细小的黑色墨字,它们如同蚁群一般,密密麻麻地盘旋在王大柱头顶,争先恐后地试图从他的鼻腔、耳朵钻进去。
林小满脸色一白,立刻挥动手中的一串铜铃,铃声急促如雨点,清越的声波荡开,将那些试图钻入王大柱鼻腔的墨字震得粉碎。
王大柱被铃声一激,浑身剧烈地一颤,刨地的动作停了下来,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茫然地看着自己满是泥土和鲜血的双手,又抬头看了看林小满,嘴唇哆嗦着:“姑……姑娘,我这是怎么了?”
额角的字迹已经完全消失。
林小满松了口气,将他扶起,只说是他思念亡妻,魔怔了。
王大柱半信半疑,但神智总算是回来了。
送走王大柱,林小满站在原地,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
她不敢再用石头刻名,那等于是在旷野上立起靶子,吸引那些“名魂”。
纸张也同样不可靠,太过脆弱,根本困不住它们。
她回到屋中,坐在床边,目光无意间落在了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
这件衣服是她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离家时穿在身上,一路风霜,袖口已经磨破了。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石头是死物,没有情感;纸张脆弱,一烧就没。
这些“名魂”因“情”而生,自然也需要依附在“有情之物”上才能安顿。
只有这种沾染了至亲气息,浸透过汗水与泪水的东西,才能承载魂魄的重量。
她下定决心,从袖口撕下一块最大的碎片,将名单上的名字,用随身携带的针线,一针一线地缝在了布片上。
每一针,她都用上了从田有福那里学来的“锁魂结”针法,针脚细密,仿佛要将这些名字牢牢锁死在布纹的方寸之间。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晚。
她将缝好的布片贴身收好。
当夜,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的布片微微发热,那些名字依旧在布上缓缓移动,但无论如何冲撞,都无法挣脱那些交错的棉线组成的牢笼。
它们像是被困在笼中的野兽,焦躁不安,却又无计可施。
次日清晨,林小满再次来到记归井前。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
她取出那块缝着名单的蓝布衫碎片,将其放在井台之上,用火折子点燃。
火焰升腾,诡异的是,那些被烧成灰烬的布片并未随风飘散,反而在空中凝聚,打着旋儿,缓缓聚拢成三道模糊的人影。
人影看不清面容,只能依稀分辨出是两男一女。
他们对着林小满,也对着记归井,深深一躬。
随即,三道身影化作三缕青烟,沉入了幽深的井水之中,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紧接着,平静的井面上,缓缓浮起了三盏小小的纸灯。
灯是空白的,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它们在水面漂浮了片刻,便逐一熄灭,沉入水底。
成了。
林小满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
她肩头那盏属于陈青山的纸灯,也轻轻震动了一下,仿佛在迎接同伴的归来。
与此同时,在百里之外的深山之中,田有福正盘坐在一幅巨大的堪舆图前。
图上山川河流,脉络清晰,正是这方圆数百里的地脉图。
就在刚才,图上代表着记归井的那个位置,有三个微弱的红点闪烁了一下,便彻底融入了地脉的主线之中。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他伸出干枯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个位置,低声自语:“丫头做到了……名字,开始自己回家了。”
事情暂时了结,王大柱等人的危机也已解除。
林小满不敢在村中久留,她向村民简单告辞,便再次踏上了路途。
她沿着官道,一路向南,连日来的奔波与心神消耗,让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黄昏时分,她终于抵达了一处驿站。
今夜,她只希望能有一个安稳的觉,一个没有井,也没有那些蠕动名字的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