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的风,带着一股子说不清的生涩味道,像是陈年老木混杂着潮湿的泥土,吹在人脸上,凉飕飕的。
林小满裹紧了身上的旧外套,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终于赶到了三岔路口那家孤零零的驿站。
驿站很破旧,挂着一盏昏黄的马灯,在风里摇摇欲坠,光影把木墙上的裂纹照得像一张张狰狞的脸。
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收了钱,给了她一间还算干净的屋子,便不再多话。
夜深了,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像是无数人在低语。
林小满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支陪伴了她一路的炭笔,笔身温热,仿佛有生命一般。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这一次的梦境格外真实,真实到让她分不清自己是谁。
她不再是那个记录故事的人,反而成了故事里被书写的一部分。
她看见自己跪在一口枯井旁边,井口黑洞洞的,散发着一股陈腐的寒气。
她的手里也握着一支炭笔,可任凭她如何用力,都无法在面前的青石板上写下一个字。
那感觉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思想,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就在她感到绝望时,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是一个小女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
一只小小的、带着凉意的手轻轻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接过了那支不听使唤的炭笔。
女孩握着笔,毫不费力地在石板上写了起来。
炭笔划过青石,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深刻。
“李春花,生于一九六零年七月初七,母吴秀英,父未知。”
林小满的心脏猛地一缩,这行字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脑海里。
她震惊地回过头去,想要看清女孩的脸。
可那女孩却已经转过身,一步步走向那口黑漆漆的古井,身影在井口的阴影里变得模糊。
“姐姐,轮到我了。”
女孩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井底传来的回音,话音未落,她小小的身影便消失在了井口。
林小满猛地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心跳得像擂鼓。
窗外天已蒙蒙亮,风声也停了。
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衣襟,那里别着一朵路上随手摘的野笔草花,此刻却触手成灰。
她摊开手掌,那朵已经彻底凋谢的花在她的掌心化作一小撮细腻的灰烬,而在灰烬的正中央,静静地躺着一粒墨色的、比米粒还小的种子。
这粒种子通体漆黑,却隐隐透着一丝微光,仿佛蕴藏着无尽的黑夜。
她没有犹豫,用牙咬破指尖,挤出一滴鲜红的血珠。
血珠滴落在种子上,瞬间便被吸收得一干二净,那粒种子仿佛活了过来,轻轻颤动了一下。
林小满拿起那支一直攥在手心的炭笔,小心翼翼地将种子嵌入笔杆顶端的一道天然裂纹之中。
种子入笔,严丝合缝。
整支炭笔猛地一震,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笔身传到她的指尖。
她看见,那道裂纹里,竟然缓缓渗出了几滴新鲜的墨汁,那墨不是寻常的黑色,而是带着一丝血色的暗红,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泥土腥气。
是血墨。
林小满深吸一口气,从包里抽出一张泛黄的草纸,铺在桌上。
她握住这支焕然一新的炭笔,试着写下那三个在梦中让她心悸的名字——李春花。
笔尖落在纸上,她的手腕却仿佛被另一股力量牵引。
写下的字迹根本不是她自己的,那是一种稚嫩却又无比坚定的笔触,一笔一划都透着不属于孩童的执着。
纸上浮现出的“李春花”三个字,就和梦里石板上的一模一样。
就在这一刻,赵桂兰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和她说过的话,像一道闪电划破了林小满脑中的迷雾。
“那晚上的井里,捞上来两个娃,一前一后。一个早就没气了,另一个活的……那眼睛啊,黑得就像井底一样,看不到头。”
她终于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李春花从来就不是什么带来厄运的怪物。
她是上一代守夜人,一个还未完成使命便被井中亡魂托举着重生的守夜人。
她不是死婴复活,而是两个灵魂的交替。
那个死去的婴孩,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将活下来的她推出了井口,只为了让她等待,等待真正的、完整的守夜人归来,完成交接。
而自己,就是李春花一直在等的人。
与此同时,远在几十里外的县广播站里,周志国正戴着耳机,在一堆滋滋作响的设备前熬得双眼通红。
就在他准备放弃今晚的搜寻时,一段全新的频谱信号毫无征兆地闯了进来。
这段信号很奇怪,它不是声音,也不是图像,当周志国将其接入解码器后,屏幕上出现的竟然是一行行滚动的文字流。
“南井开,灯自燃,守夜人双生。”
周志国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
他颤抖着双手,从一个上了锁的铁皮柜里翻出一本尘封已久的档案。
档案的封皮上写着“1960年‘夜话会’事件记录”。
他迅速翻到最后一页,上面记录着当年广播信号中断前,捕捉到的最后一段异常频率波动。
他将两个频率数据进行比对,结果让他浑身冰冷。
完全一致。
时隔多年,这个沉寂的信号,再次出现了。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没有丝毫犹豫,周志国将这段信号接入了全县广播网的总开关。
但他没有将其转为声音,而是调整到了一个特殊的波段,将其变成了一种人耳无法听见,却能引起特定物质共振的无声震动。
从这一刻起,每当午夜子时来临,全县境内,所有用特殊草纸糊成的灯笼,无论新旧,无论远近,都会在同一时间微微亮起一瞬间的柔光,如同夜空中散落的萤火。
更南边的净水村,吴秀英正在井台边浆洗衣裳。
她放在石台上的那支温热的炭笔,突然“咔”的一声,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断口光滑如镜,齐齐地指向南方。
更诡异的是,断口处流出的几滴血墨,并没有滴落,反而像有生命一般,逆着重力向上升腾,在半空中扭曲着,最终汇成了一个清晰的字。
吴秀英看着那个字,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了然的平静。
她默默地用一块干净的白布,将两截断笔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回到屋里,将其投入了灶膛的余火之中。
木炭在火中噼啪作响,很快化为灰烬。
当最后一丝火苗熄灭后,灶膛底的灰烬,竟奇迹般地拼出了三个字。
“好孩子。”
吴秀英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她笑着点了点头,仿佛在回应远方的孩子。
她转身打开床头那个最宝贵的樟木箱,从箱底取出了另一支崭新的、从未用过的炭笔。
她拿出刻刀,在笔身上一笔一划,郑重地刻上了三个字。
林小满。
做完这一切,她将新笔放入一个早已备好的、小巧的樟木匣子里,轻轻合上盖子。
“衣裳都给你补好了,笔,也给你备着了。”她喃喃自语,像是在对空气说话。
当林小满踏入南境的第一个村落时,已是黄昏。
村口,一口古老的石井旁,一群天真烂漫的孩童正围着一盏纸灯嬉笑打闹。
那盏灯没有点火,灯面也一片空白,却自己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在傍晚的风中缓缓转动。
每当灯笼转向一个特定的角度,空白的灯面上,便会若隐若现地浮现出三个字。
“下一个。”
林小满的脚步停在了井边。
孩子们看见她这个陌生人,都停下了嬉闹,好奇地望着她。
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女孩,约莫五六岁的样子,慢慢地抬起头。
当林小满对上她的目光时,呼吸瞬间凝滞。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清澈,却又空洞得可怕,像是盛着两汪深不见底的井水,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你来了?”女孩轻声开口,声音稚嫩,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我梦见你了。”
风,忽然在这一刻静止了。
林小满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怜惜。
她缓缓蹲下身,与女孩平视,从发间取下了那支已经与她融为一体的炭笔,微笑着,轻轻地将它放入女孩伸出的、冰凉的小手心里。
“嗯,”林小满的声音温柔得像一阵风,“我也梦见你了。”
就在炭笔交接的一刹那,风再次呼啸而起。
叮——叮——叮——
九声清脆悠远的铃响,自四面八方同时升起,空灵而肃穆。
那声音不像是从任何一座庙宇或塔楼传来,倒像是从这片天地的骨子里发出的鸣响。
随着铃声回荡,村口那口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古井,井水开始剧烈地翻涌。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盏崭新的、从未见过的纸灯,从漆黑的井水中缓缓浮起。
灯芯之上,一簇火苗凭空而燃。
那火光,初时如豆,却在升出井口的一瞬间,骤然大盛,光芒虽不刺眼,却清清楚楚地照亮了整片苍茫的夜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