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归井旁,新立的石碑在北境稀薄的日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冷光。
林小满手腕沉稳,握着那支熟悉的炭笔,一笔一划,力透石背。
这块碑,她不打算刻任何一个死者的名字,那会把他们永远钉死在过去。
她要立的是一份名录,一份属于守夜人的名录。
“李春花。”
第一个名字落下,笔尖的炭粉簌簌而落。
井中水面毫无征兆地荡开一圈涟漪,一盏小小的纸灯悠悠浮起,薄如蝉翼的灯纸上空无一物,灯芯却“噗”地一声,自行燃起一豆橘黄色的火焰。
火光不大,却稳定得像一颗钉在水面上的星辰,任凭山风如何呼啸,也未曾摇曳分毫。
“赵铁山。”
第二个名字刻下,又一盏纸灯浮出水面,燃起同样的火光。
“韩老三。”
第三盏灯亮起。
三盏灯,静静地漂浮在漆黑的井口,像是三双凝视着她的眼睛。
林小满没有停顿,笔尖悬在第四个名字的位置上,迟疑了片刻,最终落笔时刻意减轻了力道,在名字旁边添了两个小字。
“刘桂香(暂存)。”
当“香”字的最后一笔收尾,第四盏纸灯应声而起。
然而,与其他三盏不同,这盏灯的灯芯在燃起的瞬间,火焰猛地一窜,竟化作一缕幽幽的青色。
那青光阴冷,带着一股不甘与徘徊的气息,正是湖西寨那边独有的“未归魂”之火。
林小满心头一紧,像是被那青火燎了一下。
她放下炭笔,俯身对着井口,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说一个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秘密:“你还未死,别急着被记进来。”
话音落下,那青色火焰似乎听懂了,挣扎着跳动了几下,终究没有熄灭,只是颜色稍稍淡了些,固执地悬在水面上。
最后,林小-满直起身,深吸一口气,在名录的最末端,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小满。”
第五盏灯升起,火焰是与前三盏一样的橘黄,温暖而坚定。
五盏灯在井口错落排开,将她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晕里。
她不是在祭奠亡者,而是在重新点亮那些曾被遗忘的哨站。
几乎在林小满刻下自己名字的同一刹那,千里之外的净水村井台旁,吴秀英正低头缝补一件旧衣,那是林小满离家时穿的。
忽然,她心口猛地一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她“哎哟”一声,垂下眼,发现手中那根穿着白线的缝衣针不知何时竟脱手了,而那根长长的棉线,在她的膝头自行盘绕、收紧,打成了一个精巧的“连心结”。
吴秀英愣住了,她认得这个结。
这是老辈人说的,当至亲之人以自身为引,勾连天地灵犀时,身边与之气机相连的物件便会生出感应。
她猛地抬头,望向村口那棵老槐树。
月光下,槐树根部那片曾经沉寂的土地,微微拱起。
一支通体乌黑的炭笔,正缓缓地、不容抗拒地破土而出。
它不像上次那样悄无声息,这次,笔身带着一丝温热,笔尖直挺挺地朝向北方,正是林小满所在的方向。
吴秀英不再犹豫。
她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捧起炭笔,又解下膝上那个刚刚成形的“连心结”,将棉线一圈圈缠绕在笔杆上,仿佛在为一件兵器缠上绶带。
做完这一切,她将炭笔妥善地放入一个早已备好的布囊中,唤来村里最机灵的半大孩子,递上几个饼子和布囊。
“去北边,一直往北走,直到有人接应你。”她嘱咐道,声音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把这个交给一个叫林小-满的姑娘。告诉她,衣服我补好了,人,也该回来了。”
与此同时,铁炉镇广播站的机房里,周志国正戴着耳机调试设备,准备进行子夜的全县广播。
往常这个时候,他会播放一遍冗长的失踪者名单,那是他唯一能为这片土地做的事。
可今夜,电流声中却混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异响。
“沙沙……沙沙……”
那声音很轻,很有规律,不像是信号干扰,倒像是……有人拿着什么硬物在石头上划刻。
他皱起眉,手指在控制台上一阵飞快地操作,试图追踪这股异常信号的来源。
结果让他大吃一惊,信号源的指向,竟是早已废弃多年的记归井中继站!
他猛地想起了林小满。那姑娘走之前,曾问过记归井的位置。
每夜子时,全县的大喇叭都会忠实地履行职责。
但今夜,当指针指向十二点整,预想中的名单播报并未响起。
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悠长的、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有村民被吵醒,爬起来骂骂咧咧,可听了一会儿,那单调的摩擦声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竟让他们焦躁的心渐渐平复下来,重新沉入梦乡。
周志国坐在控制台前,静静地听着。
他没有切断信号。
他知道,这声音比任何名单都重要。
名单是死的,是冰冷的记录,而这声音,是活的,是正在发生的铭记。
“声音断了,魂就散了。”他取下耳机,低声自语,“现在,她们自己会说话了。”
第二天,他向上级打了个报告,申请将全县那些老旧的铁皮喇叭,全部更换成一种能与特定频率产生共振的铜芯型号。
理由是:改善信号,服务人民。
记归井旁,林小满知道,此地事了,她该南归了。
临行前,她做了最后一件事。
她取出怀中那九枚铜铃,按九宫方位,依次摆放在井口四周。
随后,她再次拿起那支炭笔,这一次,她没有蘸墨,而是咬破指尖,将一滴鲜血抹在笔尖上。
以血为引,她俯身在井中心的水面倒影上,一气呵成,画下了一个古朴的“归”字。
符成的刹那,整口井都沸腾了!
井水不再平静,而是猛地向上倒卷,在半空中形成一道旋转不休的水柱。
水柱之内,光影变幻,一条由光点构成的石阶小路缓缓浮现,蜿蜒着,通向遥远的南方。
那条路,正是她来时走过的荒道,沿途每隔十里,便有一盏虚幻的油灯凭空自燃,照亮前路。
深山之中,一直盯着地脉图的田有福,手中的烟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图上,那代表着九口古井的九个光点,在沉寂了数十年后,第一次同时亮了起来,连成一线,光芒大盛。
“不是她回来了……”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震撼,他喃喃道:“是‘记’的路,重新通了。”
启程那日,林小满的行囊轻了许多。
石碑已立,她便卸下了那些亡者的骨殖。
九枚铜铃被她贴身收在怀中,那支炭笔则像一根朴素的发簪,插在她的发髻间。
行至山隘,她最后一次回望记归井的方向。
朦胧的晨雾中,她看见井口升起了最后一盏纸灯。
与之前不同,这盏灯的灯面上,一片空白。
风起了,那盏空白的纸灯竟脱离了井口,悠悠地、仿佛有生命般,朝着她的方向飘来,最后轻巧地停在她的肩头。
她有些讶异,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冰凉的灯纸。
指尖相触的瞬间,空白的灯面上,一行娟秀的小字缓缓浮现,像是墨迹在水中晕开:
“下一个,你会梦见她。”
她是谁?
林小-满不知道。
但她看着那行字,却露出了一个微笑。
她知道,她的路,才刚刚开始。
她不再回头,转身踏上了那条光影铺就的归途。
在她身后,九声清越的铃响,自四面八方的旷野中次第升起,遥相呼应。
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由谁而鸣。
而在遥远的净水村井台旁,那支被吴秀英缠上“连心结”的温热炭笔,在布囊中微微一颤,笔尖不再指向北方,而是缓缓地、坚定地,朝向了天空,仿佛在迎接一场即将到来的相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