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龛中的铜铃入手微凉,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数十年的风霜。
林小满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入行囊,与之前收集的八只铜铃归于一处。
就在布袋收口的一瞬间,一股灼人的热浪猛地从囊中透出,烫得她几乎要脱手。
她急忙解开袋子,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倒在地上。
九只铜铃,形制各异,此刻却并未杂乱地堆叠。
它们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在尘土上自行排列成一个完美的圆环,彼此间留着一丝缝隙,不曾触碰。
圆环的正中央,空出的位置不大不小,恰好能容纳一支笔。
林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地取出了那支一直带在身边的炭笔,那是守夜人代代相传的信物。
她屏住呼吸,试探着将炭笔的笔尖,轻轻点向九铃环绕的中心空位。
就在笔尖触地的刹那,没有预想中的金属撞击声。
九只铜铃如同被投入静水的石子,齐齐荡开一圈无形的涟漪。
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林小满的脑海里却轰然炸响,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狂暴地涌入她的意识。
那是1959年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昏黄的油灯下,九个模糊的身影分布在天南地北的不同角落,有的是在祠堂,有的是在井边,有的则是在深山的草庐。
他们是当年的九地守夜人,正同时握着一模一样的炭笔,在一份泛黄的名单上书写。
笔尖沙沙作响,一个个名字被添上,肃穆而沉重。
然而,名单写至一半,异变陡生。
不知从何而来的浓郁黑气,如墨汁滴入清水,猛地从他们脚下、窗外、门缝中涌出,瞬间将九人吞噬。
执笔的手凝固在半空,戛然而生的惊恐呼喊被黑气硬生生掐断,连同灯火与生命,一同归于死寂。
记忆的洪流退去,林小满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煞白,冷汗浸透了后背。
她终于明白,守夜人一脉为何在那一年断了传承。
这不是意外,而是一场针对所有守夜人的精准屠杀。
几乎在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深山老林中,田有福正赤着上身,立于一座临时搭建的简陋法坛前。
他神情凝重,将最后一张画满朱砂符文的黄纸投入火盆。
九重符篆焚烧殆尽,盆中的符灰却未随风飘散,反而诡异地凝聚、蠕动,最终在盆底聚成了三个清晰的字迹——魂井开。
田有福瞳孔骤缩,他立刻转身,从一个油布包裹里摊开一张陈旧泛黄的皮图。
图上山川河流的走势模糊不清,唯有九个用朱笔标记的地点格外醒目,那是九地的“魂井”所在,是镇压一方地脉气运的阵眼。
他举着油灯,凑近细看,只见图中东北角,那口原本只是一个模糊红圈的井,此刻竟隐隐透出一股不祥的血光,图上的墨迹仿佛活了过来,在血光映衬下,井的名字赫然浮现——记归井。
“原来是在那里!”田有服喃喃自语,他顾不上收拾法坛,立刻找来一块桃木,连夜用刻刀在上面刻下“勿独入”三个字。
天亮时分,他将木牌交给一名常年往来南北的猎人,千叮万嘱,务必送到北境长白山下的村落。
猎人不敢怠慢,揣着木牌快马加鞭。
然而,当他行至半途,在一处荒野驿站歇脚时,怀中的木牌竟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
他惊慌地掏出,只见那块坚硬的桃木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燃,没有火苗,只有一缕青烟。
转瞬间,木牌便化为一撮飞灰,唯有一角写着“归”字的残片,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旋风卷起,悠然飘向了正北方。
南方水乡,吴秀英坐在灯下,正为林小满重新缝制那九只收纳铜铃的行囊。
她用的是家传的九色丝线,针脚细密。
忽然,她指尖一痛,针尖竟刺破了指肚,一滴殷红的血珠滚落,恰好滴在行囊的布面上。
诡异的是,血珠并未晕开,而是如同被海绵吸收一般,瞬间渗入了布料下的九色丝线之中,消失无踪。
吴秀英的动作猛然一僵,浑浊的眼中泛起一丝水光。
她想起来了,三十年前,她为即将远行的女儿李春花缝制新衣时,也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事情。
那一次,她的血也是这样被布料和丝线“吃”了进去。
而那件新衣缝成的第二天,她的女儿就失踪了,从此杳无音信。
她颤抖着手,抚摸着针脚下仿佛在微微发光的九色线,浑浊的目光变得异常清明。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低语,声音沙哑而笃定:“不是你选了她,是你们……都回来了。”
夜深了,她将缝好的九只行囊整齐地放在院子里的老井台上。
第二天清晨,当她去收回行囊时,发现其中一只囊口,不知何时多了一支崭新的炭笔。
笔身光滑,无字无痕,握在手中,却带着一丝仿佛被人刚刚攥过的温热。
林小满在山洞里宿了一夜。
篝火噼啪作响,映着她严肃的脸。
她取出那支家传的炭笔,借着火光,在粗糙的石壁上默写那份残缺的守夜人名单。
她要将那些被遗忘的名字,一个个重新记起。
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出现,当她写到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她认识的名字“田小满”时,笔尖忽然一沉,仿佛被一股巨力攥住。
她还未反应过来,那炭笔竟带着她的手,在石壁上自行游走。
墨迹如泉涌,在她写下的名单之后,续上了一个又一个她从未听闻过的死者姓名。
足足上百个名字,笔画间充满了不甘与怨气。
林小满心头剧震,她瞬间明白,这不是她在写字,是这支笔在借她的手,偿还一百多条人命的债!
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但她没有松手。
她猛地一咬舌尖,剧痛传来,她将一口鲜血喷在炭笔之上,厉声喝道:“我写,但得由我来写!”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股控制着她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
炭笔恢复了平静,而石壁上,那些由怨气催生的上百个名字也迅速褪色、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最终,石壁上只剩下三个字,深陷入石,笔画狰狞,如同刀刻斧凿——记归井。
黎明时分,林小满收拾行囊,走出了山洞。
她站上山道高处,回望来路,不禁停下了脚步。
只见远方地平线的不同方向,竟有九道极淡的轻烟袅袅升起,笔直地刺向天空。
她认得那些地方,净水村的井台、湖西寨的校舍、王家屯的祠堂、青石坳的纸铺、铁炉镇的荒丘……那正是九地守夜人曾经的驻守之地。
她取出九只铜铃,用一根红绳串起,挂在胸前。
铃铛并未因她的走动而响起,但她的心口却随之轻轻一震,仿佛有无数个细碎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我们都在。”
她握紧了那支变得有些沉重的炭笔,不再回头,迈步走入了前方的晨雾之中。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雾气渐渐变得浓重。
山坳深处,一座无碑的古井静静矗立在薄雾里,井口由青石砌成,长满了湿滑的苔藓,显得古老而孤寂。
井口之上,水面平静如镜,但镜子的中央,却漂浮着一张纸。
那正是她昨夜在山洞中为验证炭笔而烧毁的名单残页,此刻竟完好如初,上面的字迹在雾气中依旧清晰,墨迹甚至还未干透。
一阵山风吹过,拂动了她的衣角。
悬于胸前的九只铜铃,在这一刻,发出了自重聚以来的第一次声响。
叮、叮、叮……九声清脆的铃音,依次响起,不高不低,却仿佛能穿透魂魄。
井中平静的水面,随着铃声,微微漾开了一圈涟漪。
一缕缕白雾自井口盘旋而上,缠绕着,纠结着,却始终不曾散开分毫,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井口与周遭的天地隔绝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