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恢复了死寂,那九张一闪而过的面孔像是从未出现过,连同那一声惊动全县的叹息,一并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林小满手中的炭笔不再温热,变得和井边的石头一样冰冷。
她小小的身子在夜风里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茫然,仿佛刚刚握笔写字的不是自己。
孙玉兰没有再问什么,她脱下自己的外衣,将林小满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却毫无焦点的眼睛。
她牵着孩子,沉默地走回村子,身后的陈青山、周志国和吴秀英三人,脸色比井沿上的青苔还要凝重。
夜已经深了,但谁都没有睡意。
在孙玉兰家昏黄的油灯下,四位村里的老人围坐着,桌子中央放着那支诡异的炭笔,和林小满那件被吴秀英拆开了内衬的红衣。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周志国,他使劲搓着被焊枪烫伤的虎口,那里的燎泡让他心里的慌乱有了一个可以集中的痛点。
“我反复对过了,”他声音沙哑,“小满在广播里念出的名字,不多不少,正好是五九年‘红莲疫’里头一批死的十七个人。顺序、名字里的生僻字,跟档案里我亲手誊抄的那一页,一模一样。那档案,全县就一份,锁在我的柜子里,三十年没人动过。”他说着,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里已经睡熟的林小-满,“她说……是梦里有人唱给她听的。”
“唱?”吴秀英的手指在红衣内衬那块熟悉的花布上摩挲着,指甲盖几乎要嵌进布料的纹理里,“什么人唱的调子,能把针线活也唱出来?”她将衣服翻过来,指着那个被悄然补好的衣角,线头处那个小小的“回魂结”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这是我给早夭的女儿缝寿衣时才用的结,一辈子,只对她用过。除了我,没人会。可这孩子……她是怎么学会的?”
陈青山干瘦的手指在桌上那几页残破的手抄本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响声。
“‘守夜人非一人,乃九命轮回,每代以童女承血,以无名笔续命。’”他逐字逐句地念着,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斤,“井里映出的九张脸,应该就是前面八代的守夜人和……你。”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孙玉兰。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孙玉兰身上。
她才是这一代的守夜人,是这一切的亲历者。
孙玉兰拿起那支炭笔,笔身光滑,看不出任何材质,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感。
她缓缓说道:“我接任守夜人的时候,我娘告诉我,守夜人的职责,就是用这支笔,在井边写下那些‘不该被忘记’的名字,用活人的记忆镇住井下的东西。一代传一代,从未出过差错。每一代守夜人老去之前,井里都会送出一个新的女孩,接替使命。”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的红衣和手抄本,“但是,规矩里有两样东西,从未出现过。”
“第一,”她指向那本残卷,“我娘没提过什么‘九命轮回’,只说是代代相传,直到井水平息为止。这‘九命’之说,像是一个诅咒,一个定数。”
“第二,”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寒意,“历代守夜人,都是在村里被抚养长大的孤女,身世清白,与过往的恩怨毫无瓜葛。可林小满……她不一样。”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件红衣上,尤其是内衬那块属于三十年前失踪的李春花的花布。
“李春花的名字,不该由她写出来。守夜人是记录者,不是局中人。一旦守夜人自身与井下的‘不该忘记者’产生了纠葛,规矩就破了。”
周志国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井里的东西,通过李春花这根线,缠上这个孩子了?”
“不只是缠上了,”吴秀英的声音发颤,“这件衣服,这个针法……更像是……李春花的一部分,回来了。”
一瞬间,屋子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他们一直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古老的、按部就班的仪式,却没想到,这个仪式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早已偏离了轨道,甚至被某种更深沉的怨念所污染。
林小满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者,她是一个被污染的容器。
窗外,那盏在山林古井边自亮的油灯,仿佛也感应到了屋内的惊惧,火光猛地跳动了一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孙玉兰沉默了许久,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支炭笔和手抄本残卷收好。
她走到床边,看着林小满熟睡的脸庞,孩子的眉宇间一片安详,丝毫不知自己已是风暴的中心。
“过去,我们只需要遵守规矩,”孙玉兰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但这份平静之下,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但现在,规矩已经靠不住了。我们必须知道,这孩子到底是谁,她从哪里来,是谁把她送到我们村的。”
她转过身,看着三位老人:“陈叔,志国,秀英嫂子,村子和这口井,要拜托你们先看着。我必须带她出去一趟。”
吴秀英猛地想起了什么,她快步上前,拿起那件红衣,借着灯光仔细地在衣领和袖口的缝线里翻找着,嘴里喃喃道:“这孩子是半年前被人送到村口的,只留下一个包袱,里面就是这身衣服……送她来的人没露面,但衣服……衣服总有来处……”
她的手指忽然停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袖口内侧接缝处。
那里的线因为磨损而断开了一点,露出里面一个用红线绣得极小的图案,若不仔细看,只会以为是一个线头。
吴秀英把油灯凑得更近,眼睛几乎贴了上去。
那不是图案,而是一个已经褪色模糊的字。
她辨认了许久,才用不确定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赵……像是赵钱孙李的‘赵’字。我记得,邻村赵家庄有个老裁缝,最喜欢在给自家活计的衣物里绣上这么个姓氏暗记。”
孙玉兰接过衣服,指尖在那枚小小的“赵”字上轻轻划过。
冰冷的布料,却仿佛带着一丝指向迷雾深处的温度。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东方那片被夜色笼罩的群山。
赵家庄,就在那片山坳的后面。
夜色深沉,前路未知。
但那个绣在衣角里的“赵”字,像一颗钉子,终于为他们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迷局中标出了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