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沿上的风,带着一股水腥味,吹得孙玉兰的衣角猎猎作响。
她环视着一张张惶恐而麻木的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从今晚开始,这口井,咱们轮流守着。一家一户,一夜一人。”
人群里起了些微的骚动,但没人敢出声质疑。
这个女人的眼神,如今比井水还冷。
“守夜的人,带三样东西。”孙玉兰竖起三根手指,“一盏灯,要点亮,放在井台。一截炭笔,一张纸。还有,打一碗井水,放在灯旁。从天黑守到天亮,人不能离,灯不能灭。”
她的规矩听起来古怪,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这是她当上村里主心骨后,立下的第一条新规。
没人知道她想干什么,但所有人都明白,那个温柔懦弱的孙玉兰,已经跟着她的学生田小满一起,沉在了这口井里。
第一个守夜的,是吴秀英。
她抱着一盏煤油灯,丈夫在旁边帮她提着小板凳和一碗水。
夜色像浓墨,把整个村子都化了进去,只有井台这点昏黄的光,像坟头前的烛火。
吴秀英坐下,把水碗端端正正放在灯旁,炭笔和纸铺在膝盖上。
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那碗水。
水面倒映着跳动的火苗,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夜风一次次吹过,灯火摇曳,却始终没有熄灭。
吴秀英拿起炭笔,在纸上开始写字。
她的手有些抖,笔画却很用力,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刻进纸里。
李春花。
她一遍遍地写,仿佛不知疲倦。
这两个字是她心里的魔障,是她夜里惊醒时脱口而出的尖叫。
她的女儿,那个被发现时穿着一身红衣,脚上却没鞋的女儿。
纸很快被写满了,密密麻麻,像一张黑色的符咒。
她换了张纸,继续写。
一夜无话。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吴秀英站起身,双腿早已麻木。
她看了一眼那碗水,清凌凌的,一滴未少。
她又看了一眼那盏灯,煤油将尽,火苗依然顽强地亮着。
她收起东西,沉默地回家了。
村西头的广播站里,灯也亮了一夜。
周志国用布满老茧的手,擦拭着一台老旧的播音设备。
他面前站着三个半大的少年,是村里仅剩的几个读过初中的孩子,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和不安。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的徒弟。”周志国声音沙哑,指着墙上的一张手绘地图,“这上面,是全县三百七十个广播喇叭的位置。红点是坏的,黑点是好的。我们的活儿,就是让所有红点都变成黑点,一个都不能哑。”
一个胆子大的少年忍不住问:“周叔,修好了,放啥?要是……要是有人不想听呢?”
周志国的手顿了一下,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不想听,也得听。”他一字一顿地说,“那就让声音钻进他们的骨头缝里,钻进他们的梦里去。”
少年们似懂非懂,只觉得周叔身上有股说不出的狠劲。
他们不知道,周志国守着这堆破铜烂铁,是要为那些无法开口的人,发出声音。
他要让全县的人都听见,这村子里发生过什么。
当周志国在地图上画下第一个圈时,村后新开辟的山坡上,赵金娥正主持着一场寂静的葬礼。
七具用红布紧紧包裹的尸身,由村里的男人们抬着,被安放进七个新挖的土坑里。
没有哭声,没有哀乐,只有风吹过山岗的呜咽。
赵金娥是村里最年长的女人,此刻,她像一尊风干的雕像,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七座新坟,每一座前面,都立起了一块无字的石碑。
“入土为安,魂归故里。”赵金娥的声音苍老而悠远。
她从一个布包里,拿出第八双崭新的红布鞋,走到不远处一座孤零零的旧坟前。
那是李春花生母的坟。
她将鞋子工工整整地摆在坟前,低声说:“你的闺女,娘家人来接了。”
做完这一切,她又拿出第九双红鞋。
这双鞋,她没有埋下,而是转身走回村里,在全村人的注视下,用一根长长的竹竿,高高地挂在了那口肇事的井台旁。
红鞋在风中摇晃,像两个小小的灯笼,也像两只滴血的眼睛。
“她们都回家了。”赵金娥对着井口,也对着所有人说,“剩下的路,要她们自己走完。”
没人能完全听懂她的话,但那双挂在井台上的红鞋,却像一根针,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几天后,吴秀英在自家的院子里,召集了村里所有十岁以上的女孩。
她搬出家里那台老掉牙的缝纫机,又拿出攒了半辈子的红布料。
“我教你们做活。”吴秀英的声音平静了许多,但眼底的悲伤却更浓了,“第一课,给自己缝一件红衣裳。”
女孩们有些害怕,红这个颜色,如今在村里是禁忌。
“怕什么?”吴秀英看着她们,眼神扫过一张张稚嫩的脸,“这是你们的护身符。记住,在里衬,用线缝上一个你们想记住的名字。谁都行,只要你不想忘了她。”
孙玉兰也坐在女孩们中间。
她低着头,手里拿着针线,笨拙地在那块鲜红的布料上穿行。
她不是女孩了,但她也想缝一件。
她的针脚歪歪斜斜,像一条挣扎的蚯蚓。
在衣服的内衬心口位置,她一针一线,极其坚定地绣上了三个字:田小满。
轮到孙玉兰守井的那天,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孙玉兰坐在井台边,凝视着那碗一动不动的水。
她没有像吴秀英那样写字,只是静静地坐着,像在等待一个约会。
忽然,那碗平静的水面起了波澜。
水面不再倒映灯火,而是变成了一面漆黑的镜子,镜子里,繁星点点,竟是一片完整的夜空。
孙玉兰的心猛地一跳,她凑近了些,低头向碗里看去。
水中的倒影,不是她自己。
那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女人,扎着马尾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正是田小满。
孙玉兰没有惊叫,也没有害怕。
她看着水中的倒影,仿佛看到了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友,喉咙发紧,轻声问:“老师,你还看得见吗?”
水中的田小满微笑着,缓缓点了点头。
然后,她抬起手,指向孙玉兰身后的那盏灯。
孙玉兰会意,慢慢回过身。
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她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以她面前这盏灯为起点,沿着井台,一直延伸到村子的深处,一盏,两盏,三盏……整整九盏灯,在同一时刻齐齐燃起。
九豆灯火,连成一线,温温黄黄地亮着,驱散了浓重的黑暗。
风不知从何处起,吹动了挂在井台竹竿上的那双红鞋。
鞋上系着的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叮铃,叮铃……
不多不少,正好九声。像是在点名,又像是一曲温柔的安眠曲。
孙玉兰看着那片温暖的灯火,泪水终于滑落。她知道,她们都在。
夜,终于要过去了。
东方的天际线,被染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白。
村庄在晨雾中静默着,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井台上的灯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那碗水也恢复了原样,清澈见底。
一切仿佛都只是一场梦。
然而,所有人都感觉到,空气中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被拉到极致的寂静,绷得紧紧的,仿佛在等待着某个信号,等待着第一声划破这死寂的锐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