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余烬在晚风中无声起落,像一群疲惫的黑色蝴蝶。
孙玉兰站在焦土之上,那支陪了她半生的炭笔被随意丢在脚边,沾满了灰。
她手中此刻握着的,是一根冰冷的钢针,穿引着一道刺目的红线。
她的目光扫过面前一张张或麻木、或悲戚、或畏缩的脸,声音不大,却像针尖一样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石头会风化,祠堂会烧塌,刻在上面的字,一场大火就没了。”她举起手中的红布,布料粗糙,却红得像血,“可名字不一样。只要有人穿着,有人看着,有人记着,她们就等于还活着。”
话音未落,人群中挤出吴秀英。
这个沉默了大半辈子的女人,此刻双眼却亮得惊人。
她一言不发,当着所有人的面,笨拙地脱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旧衣,露出干瘦的脊背。
她接过孙玉兰手里的红布衣,那上面已经用粗糙的针脚歪歪扭扭地缝上了八个名字。
吴秀英将它套在身上,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件衣服里蕴含的所有重量都吸进肺里。
她转身,一步一步登上村口那口老井的井台,在夕阳的余晖中挺直了腰杆。
“我穿,我走,我活着。”她的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
村民们死寂一片。
那件红衣在吴秀英身上,像一道烧在黄昏里的伤口,更像一面无声的旗帜。
人群的另一头,刘桂香像是被吴秀英的举动惊醒了。
她猛地转身,踉跄着跑回自己低矮的土屋。
没过多久,她抱着一堆破旧的衣服碎片走了出来。
那是她缝了三十年的旧棉袄,如今已被她用剪刀拆得不成样子。
她将那些藏在夹层里、缝在领口内、掖在袖口深处的、写在碎布条上的残缺名字,像献祭一般,一股脑地倒在孙玉兰面前。
“你念,我写。”刘桂香说。
孙玉兰捡起一张,辨认着褪色的字迹:“陈……陈二娥。”
刘桂香拿起一块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桐木板,又捡起一把生锈的刻刀。
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刀。
有人递上纸笔,她摇了摇头,固执地将刀尖抵在木板上。
“纸太薄,风一吹就跑了。木头会烂,”她粗重地喘着气,眼睛却死死盯着刀尖,“可我的手记得。”
一刀一划,木屑纷飞。
她不像在写字,更像在用自己的骨血去复刻一段记忆。
一个又一个名字,从模糊的布条,转移到坚硬的桐木上。
当孙玉兰念出“张小铃”三个字时,刘桂香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手里的刻刀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狠狠向下一扎,木屑溅起,一缕极细的血丝从迸裂的木纹中渗了出来,染红了那个未刻完的“铃”字。
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痛,只是怔怔地看着那点红色,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村里的广播站站长周志国,一个平日里只知道播放新闻和天气预报的中年男人,默默地扛着梯子,将广播站屋顶上那几个高音喇叭全部拧转了方向,齐刷刷地对准了井台上的吴秀英。
第二天清晨,天还蒙蒙亮,一阵悠长的钟声过后,周志国清晰而沉稳的声音通过喇叭传遍了净水村的每一个角落。
“陈二娥。”
“李秀琴。”
“王小凤。”
他将那九个名字,一个一个地念出来,混杂在新闻播报前的固定钟声里。
日复一日。
他还怕停电,特意给老旧的播放设备加装了一个手动转盘,用一根皮带连着。
“声音跑得比人快,”他对来看热闹的村民说,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断了电,我用手摇,也要让这些名字传到山外面去。”
他的话并非虚言。
就在第一次播报的清晨,村外三里地的一户人家,院门“吱呀”一声被猛然推开。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冲了出来,她侧着耳朵,对着空无一人的山路颤声喊道:“小娥?是……是你吗?”风中,只有喇叭里传来的新闻播报声作为回应。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第五天。
马国栋快不行了。
他的儿子,一个壮硕的汉子,咬着牙,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父亲从床上背起,一步步挪到了井台下。
全村的人都闻讯赶来,围成一个沉默的圈。
马国栋被平放在一张草席上,气息微弱得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他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转动着,最后定格在井台上那抹刺眼的红色上。
他的嘴唇蠕动了许久,终于挤出几个字,微弱,却清晰得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见了。
“第九个……是张小铃……”他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死亡的哨音,“当年……我签的令。我知道她在。是我……是我对上面说,‘少一个,上报方便’。”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这个秘密,像一块巨石,压在净水村心头几十年,此刻终于被一个将死之人掀开了。
马国栋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抬起,指向吴秀英身上的红衣,更像是指向那些看不见的眼睛。
“你们……你们后来不写她,不提她,是怕我……是怕受牵连……”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坦然,“可现在……我都要走了……该写了。”
话音刚落,他的手猛地垂下,再也没有抬起。
他的儿子扑上去,嚎啕大哭。
人们这才发现,老人那只紧握的拳头里,攥着一张被汗水浸透的字条。
孙玉兰走上前,轻轻掰开他僵硬的手指,展开字条。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用指甲蘸着口水在粗纸上划出来的:张小铃,净水村人,活过。
当夜,月光如水银泻地,将整个村庄浸泡在一片清冷的寂静中。
村民们都散了,只有孙玉兰还独自坐在井台边。
白天发生的一切,像一场大戏,锣鼓喧天之后,只剩下满地狼藉和无尽的空洞。
她手里拿着那根针,借着月光,开始在那件红衣的第九个位置,一针一线地缝上“张小铃”三个字。
井水幽深,倒映着一轮残月。
万籁俱寂,只有针尖穿过布料的微弱声音。
就在她缝完最后一笔时,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她的尾椎骨猛地窜上后脑。
她感觉身后有人。
可这深夜的井台,除了她,还能有谁?
她僵硬地、慢慢地回过头。
身后空无一人。
她松了口气,或许是自己太累了。
她低下头,无意间瞥向了自己被月光投射在地上的影子。
那一瞬间,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月光下,她的影子旁边,不知何时,多出了另一条影子。
那是一个小女孩的轮廓,很小,很清晰。
她穿着一双小小的布鞋,正蹲在地上。
更让孙玉兰感到头皮发麻的是,那个影子里的小女孩,正伸出影子的手指,在影子的地面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孙玉兰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影子写下的字。
是“张小铃”。
她一动不敢动,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就在这时,地上的影子女孩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停下了笔划。
影子里的小脑袋缓缓抬起,朝孙玉兰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清晰的微笑。
一阵夜风毫无征兆地吹过,村头老槐树上的铁铃铛被吹得叮叮当当,不偏不倚,正好响了九声。
与此同时,平静的井水水面,毫无缘由地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仿佛在回应着什么。
孙玉兰坐在原地,浑身冰凉。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月亮偏西,寒气浸透了骨头。
她终于站起身,机械地收拾好针线,脚步虚浮地走回自己的小屋。
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个微笑的影子和九声铃响在反复回荡。
这一夜,她再也没有合眼,只是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由深黑变为灰白,耳边那清脆的铃声和井水的波澜声,似乎从未停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