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田小满蹲在井边拾纸灰。
竹篾编的畚箕搁在脚边,她指尖沾着未燃尽的灯芯碎屑,正往石缝里够最后一团焦黑——那团纸灰卡得死,她指甲缝里都蹭上了黑,突然触到一片凉硬的纸角。
李春花。
炭笔字歪歪扭扭,像用断了头的铅笔戳出来的,在泛青的灯纸上洇着冷意。
田小满捏着纸灯的手突然发僵,晨风吹得灯纸簌簌响,她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来——李春花的名字不该出现在这儿。
去年补名碑落成时,刘文远翻遍091所档案,确认这孩子1959年随父母避疫住进后山窝棚,后来再没登记过死亡,既没进停尸房,也没入义冢,自然没资格刻上碑。
谁放的?她把纸灯塞进布衫口袋,指尖隔着粗布蹭到灯纸边缘,毛糙得扎手。
井边青石板还凝着夜露,她蹲得久了,膝盖浸得发凉,抬头望向东边——夜校的窗户刚透出点光,刘桂香该起早生炉子了。
广播站旧库房的霉味比往常更重。
周志国扶着老花镜,竹扫帚扫开地上积年的灰,露出半排落满蛛网的磁带架。
他是来帮文化站整理老物件的,可翻到第三盒磁带时,手突然顿住——塑料壳上用红漆写着1959.11.23 疫情末期记录,漆皮都裂开了,像道旧伤疤。
磁带转得卡壳,杂音里突然炸出句人声:......孩子没死,是她看着我们一个个咽气。周志国猛地按下暂停键,耳麦里的刺啦声还在响,他凑近喇叭又按了次播放——没错,背景里有滴答滴答的水声,像井台石缝里渗的水,地落进积着青苔的水洼。
守夜人井台。他摘下耳麦,喉结动了动。
1959年他在广播站当学徒,记得最凶的那几天,所有喇叭都在播防疫通知,可没人提过井台有活口。
磁带壳在手里硌出红印,他摸起靠在墙角的竹拐,出门时碰倒了半筐旧电线,一声,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陈青山巡夜归来,军大衣肩头还沾着露水。
他正往邮局门里缩脖子,就看见周志国拄着拐过来,手里攥着盒磁带。老周头,早啊。他哈着白气打招呼,话尾却被周志国拽住袖子:你昨晚巡夜,井边是不是又有孩子玩到后半夜?
陈青山的笑僵在脸上。
他想起凌晨三点经过井台时,确实听见有童声唱儿歌,可凑近了看,石凳上只落着半截没吃完的烤红薯,热气早散了。那几个小崽子,许是疯玩忘了时辰。他搓了搓冻红的手,声音却虚得很,可怪就怪在......我昨儿摸黑数了数,井边石墩子上坐了七个影,数到第七个时,那影突然转过来——他突然闭了嘴,喉结滚动两下,当是看错了。
周志国的拐棍重重戳在青石板上:走,找小满去。
田小满推开夜校门时,刘桂香正往灶膛里塞玉米秸秆,火星子溅在她蓝布围裙上。李春花的灯?刘桂香擦了擦手,围裙上沾着灶灰,没教过孩子们写这名字。她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倒是王秀兰昨儿烧得厉害,我去卫生所送药,听她念叨穿红鞋的小姑娘站在床前,那声儿......她打了个寒颤,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卫生所的窗户蒙着层白霜,王秀兰的被褥湿了大半,额头上敷的毛巾早凉透了。
田小满刚摸她手腕,就被猛地攥住——那手烫得惊人,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你记得她吗?王秀兰的眼睛半睁半闭,瞳仁散得厉害,她不是病死的......是被推下去的。话音未落,她突然松了手,整个人瘫回枕头,呼吸声重得像拉风箱。
田小满揉着发疼的手腕,转身时撞翻了床头柜上的搪瓷缸,水溅在地板上,蜿蜒成个歪歪扭扭的字。
月上井沿时,田小满抱着录音机坐在井台边。
周志国给的磁带在转,孩子没死的声音混着井水滴落声,在夜色里荡开。
她摸出白天收的纸灯,灯纸被体温焐得软了些,李春花三个字却依然刺目。
雾突然浓了。
田小满抬头,就见井口浮起团灰雾,慢慢凝成人形——红布鞋先踏出来,鞋尖沾着泥,裤脚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脚踝。
李春花的脸白得发青,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直勾勾盯着她:你说人人都该被记住,那我呢?她的声音像风穿过竹篱笆,你们把我写进故事,却不写我是怎么掉下去的。
田小满没动。
她摸出火柴,地擦燃,火光照亮纸灯上的名字:我来补上。
补名仪是在井台前重开的。
陈青山提了盏马灯,周志国捧来笔墨,赵铁柱扛着块新凿的青石板。
田小满蘸饱墨,笔锋在石板上顿了顿:李春花,生于1956年,卒于1959年秋,因避疫坠井,无人施救。
李春花——周志国率先念,声音抖得厉害。
因避疫坠井——陈青山跟着念,马灯在他手里晃,光映得青石板上的字忽明忽暗。
无人施救——赵铁柱的大嗓门震得井边树叶簌簌落。
井水突然翻涌起来,像有只手在底下搅,咕嘟咕嘟冒了三串泡,又慢慢静了。
田小满摸了摸青石板,墨还没干,沾了满指黑。
次日清晨,王秀兰醒了。
她攥着田小满的手,眼睛亮得惊人:我想起来了,1959年秋,李春花的娘病得厉害,她去井边打水,被推了一把......她声音越来越低,是我没敢扶。
李春花再没出现。
但田小满晨起扫门槛时,发现青石板上有个湿漉漉的红鞋印,水迹还没干,像有人踩着夜露进来,又悄悄走了。
午后,孙玉兰的作文《新孩子不怕黑》被贴在夜校墙上。
田小满站在廊下看,阳光透过纸背,把最后一句照得发亮:新孩子不怕黑,因为我们的影子里,住着所有记得的人。她伸手摸了摸纸边——这不是孙玉兰的字迹,原本的结尾被人用新墨盖了,隐约能看出底下有行小字:可有些影子,从来没被真正看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