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国在广播站的椅子上打了个激灵。
后颈的汗渍黏着粗布衣领,他抬起手背抹了把脸,指节碰到耳后时顿住——那里还残留着半粒米大的结晶,是前两年井里震动最凶时,从耳道里渗出来的,硬得像颗小石子。
指针在表盘上划过两点四十五分。
他摸出怀表,金属壳贴在掌心凉得刺骨。
往常这个时候,震动感知板总会轻轻颤三颤,像谁在用摩斯密码敲。
可今天板子静得像块死铁,连最细微的纹路都没动。
第三夜了。他对着空屋子嘀咕,声音撞在墙上又弹回来。
窗台上的搪瓷缸里泡着冷掉的茶,水面浮着两片干枯的茶叶,像两片被风刮落的槐树叶。
三点整。
周志国的指甲掐进掌心。
板子突然簌簌落灰,在的位置堆成个圆溜溜的小丘,活像有人蹲在板子前,用小拇指认认真真画了个句号。
他喉结动了动,抬手碰了碰那堆灰。走了。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气。
耳后的结晶突然硌得慌,他伸手去抠,没抠动,倒把眼眶弄红了。
天刚擦亮,周志国抱着个牛皮纸包走进文化馆。
老馆长正擦桌子,抬头看见他眼下的青黑,惊得差点摔了鸡毛掸子。老周?
你这是...
震动记录。周志国把纸包推过去,绳子捆得死紧,结头压着枚锈迹斑斑的工字钉,从五九年到现在,一共三百二十七本。
往后...不用再记了。他转身要走,又停住,听见,也是一种守夜。
祠堂里飘着新刷的石灰味。
陈青山踩着条长凳,在黑板上画表格。
粉笔头一声断了,他弯腰去捡,看见墙根蹲着几个老头,吧嗒着旱烟不说话。
轮值表。他直起腰,指节敲了敲黑板,每户每年守一夜,就坐在井边,把补名碑上的字念一遍。
念那玩意儿干啥?王木匠吐了口唾沫,咱庄稼人白天干活都累得慌,夜里还得熬眼?
陈青山没接话,低头翻着怀里的本子。
那是他抄的补名名单,纸页边角卷着,沾着前晚井边的露水。
我守八月初三。
声音从门口传来。
刘桂香系着蓝布围裙,手里攥着团揉皱的草纸——是赵二狗的忌日,她每年都要烧的黄纸。我男人走的时候,嘴里还喊着。她往前走了两步,鞋跟碾过地上的碎石灰,我念他的名字,他在底下听着,该高兴。
王木匠的旱烟灭了。
他蹲在墙根,用烟杆戳了戳身边的李铁匠:你家那口子...忌日是啥时候?
九月十七。李铁匠瓮声瓮气。
我家三小子,腊月廿二。张婶从门帘后探出头,手里还端着半盆洗了一半的衣裳。
陈青山的笔尖在表格上飞。
最后一格写完时,阳光从窗棂漏进来,把刘桂香三个字照得发亮——墨迹还没干,像朵刚开的蓝花。
净水小学的玻璃窗户吱呀响。
赵铁柱站在讲台上,粉笔灰落了一头。
他刚在黑板上写完《净水记忆录》的标题,最后一个字的竖钩拖得老长,像根拴住回忆的绳子。
说,是责任,不是恩赐。他念着副标题,转身时撞翻了讲台上的搪瓷缸,水溅在字上,把墨晕开一片,倒像片云。
同学们。他弯腰收拾,抬头时看见底下二十多双眼睛,亮得像井里刚澄清的水,谁是守夜人?
是我们!
童声撞在房梁上,惊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孙玉兰坐在第一排,扎着的羊角辫晃了晃。
她怀里抱着个蓝布包,里面装着前晚沉井的蓝布角——井水没把它泡坏,倒洗得更蓝了。
井庙的门轴响了三声。
田小满站在门槛里,手里攥着块铜牌。样本八·甲几个字刻在背面,被她摸得发亮。
从今往后,没有唯一的守夜人。她把铜牌递给陈青山,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茧子,轮值表在,碑文在,守夜人就该是大伙。
陈青山没接。
他后退半步,影子投在铜牌上,把八·甲两个字遮了一半。你是第一个。他说,声音比平时低,也该是最后一个。
田小满的手指蜷了蜷。
铜牌边缘硌着她的虎口,像当年第一次接过它时那样。
那时她才十六岁,老守夜人把铜牌塞进她手里,说:井里的动静,只有你听得见。
那...就当是个念想。她笑了笑,把铜牌收进怀里。
布衫下的金属贴着心口,烫得慌。
月亮爬上老槐树梢时,田小满又站在了井边。
她解下脖子上的红绳,把铜牌系在上面。
风掀起她的衣角,她看见水面浮着自己的影子,模模糊糊的,像块没擦干净的玻璃。
该走了。她轻声说。手腕一松,铜牌沉进水里。
井水突然泛起金纹。
从井底往上,一圈圈荡开,像朵正在绽放的莲花。
田小满往后退了两步,看见金纹里有影子在动——是蓝布衫的女孩,是红棉袄的女孩,是十七盏灯,是补名碑上的字。
风又起了。
祠堂檐下的纸灯没点火,却轻轻摇晃,像有人躲在暗处,对着它们吹了口气。
田小满转身往回走。
走了两步,她回头看了眼井口——井水清得能看见底,没有影子,没有波纹,只有一片静静的月光。
孙玉兰背着新书包站在院门口。
妈妈帮她理了理衣领,说:放学早点回来,锅里炖了甜薯。
她蹦蹦跳跳往学校走。
路过井边时,她往水里瞄了一眼——这次没看见井底的姐姐,只看见自己的小辫儿,在水面上晃啊晃。
孙玉兰!
前面传来同学的叫声。
她跑起来,蓝布包在背上一颠一颠。
阳光透过槐树叶子洒下来,把她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像朵会走路的花。
净水小学的门开着。
老师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点名册。
她看见孙玉兰跑过来,笑着举起本子:你叫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