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线抽打着青石板,田小满的胶鞋踩过水洼时溅起泥点。
孙守义的院门前挂着半截褪色的红布,在风里晃得人眼酸。
她抬手叩门,指节刚碰上门环,木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老木匠正站在门槛后,灯影里的皱纹像刀刻的,目光却直勾勾锁在她肩头。
“是灰字。”孙守义的手颤得厉害,枯树枝似的食指悬在她肩上方半寸,“当年091所的人挖走孙小宝那天,我在他坟头也见过这东西。”他突然转身往屋里走,木拐敲地的声响比雨声还急,“他们不让人替痛,说这是封建迷信。可现在——”他从炕头摸出个油布包,层层揭开,露出件半旧的童衣,“这是替痛人的替身衣。”
田小满凑近看,那衣料七拼八凑:袖口是靛蓝粗布,衣襟缀着块带茶渍的月白帕子,下摆还缝着截烧过的灰布边。
“死者最后穿的布,母亲哭过的布,邻居烧过的布……”孙守义的指甲掐进布缝里,“得凑七种,缝七七四十九针,每针都要有人念‘我替你痛’。”他突然松开手,童衣“啪”地掉在炕席上,“我没敢缝完……怕真有人穿上它。”
田小满的指尖触到衣摆,布料竟带着体温,像有人刚捂过。
窗外炸雷响起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雨声——原来孙守义这些年躲着,不是怕鬼,是怕替痛的因果真落到活人身上。
“咚!”
院外传来陶罐撞地的脆响。
田小满转身时,正撞进刘桂香怀里。
这农妇怀里抱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小褂,发梢滴着水,眼睛却亮得惊人:“我家铁柱掌心的墨字,昨儿夜里渗血了。”她掀开褂子,里子密密麻麻缝着指甲盖大的碎布,“我找了记过言的王奶奶、张婶子,她们烧过的旧衣角……”她低头抚过针脚,“也不知对不对,就想着,要是能替铁柱担点痛……”
“当啷。”
陈青山的铜线突然从手里滑落。
他蹲下身,铜线末端的铜铃正抵着小褂,原本杂乱的震颤竟变得规律——和祠堂“声眼”的频率一模一样。
林秀娥伸手摸了摸,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这布……在出汗。”
刘桂香凑近看,布面真的沁出细小的水珠,顺着针脚往下淌,像谁在无声地哭。
“因为痛找到了替手。”
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吴德海拄着拐站在雨里,雨水顺着他皱巴巴的灰布衫往下流,怀里却小心抱着个红布包。
他慢慢打开,露出截焦黑的指骨:“五九年我烧过七十三具红莲尸。第三个就是李春花,骨灰坛裂了三次,每次裂缝里都爬出字——‘疼’。”他蹲下来,指骨轻轻碰了碰刘桂香的小褂,“最后一次我跪在炉前说‘我替你痛’,坛口‘咔’地合上了。尸语不是骂,是求——求个肯替他们疼的活人。”
田小满的喉咙发紧。
她想起昨夜磁带里的童声“小满,别烧我”,原以为是怨,现在才懂——那是被遗忘的孩子,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时的哀求。
“我穿。”刘桂香突然抓起替身衣往身上套,却被赵铁柱从背后抱住。
这庄稼汉的手掌全是墨渍,沾得刘桂香的蓝布衫一片乌青:“你是活人,要替死鬼的痛,会折寿的!”他声音发哑,“我来。”
“别争了。”
轻得像片纸的声音从祠堂门口飘过来。
李春花站在雨里,手里捏着只纸折的小手——正是从言碑下爬出的那只。
她一步一步走过来,纸手按在替身衣上。
暗红的血渍瞬间从接触点晕开,像朵开败的红莲。
林秀娥倒抽口冷气:“她不是人……是痛本身。”
仪式是在子时开始的。
田小满穿着两件替身衣——孙守义的未完工旧衣套在刘桂香的小褂外,布料贴着皮肤,像有无数蚂蚁在啃。
火盆里的桐油“噼啪”作响,赵铁柱举着《净水记忆录》,声音抖得厉害:“孙小宝,我烧你名,你断执念!”
第一缕纸灰刚飘起来,田小满的胸口就像压了块磨盘。
她听见无数声音在撕咬耳膜:“疼……替我疼……”眼前发黑时,她咬破舌尖,铁锈味涌进喉咙,她喊得声嘶力竭:“我替你痛!”
火色“轰”地从青转金。
灰烬升上夜空,真的变成了蝶,绕着祠堂飞了三圈,然后往井里坠去。
最后一只蝶掠过田小满头顶时,她听见井口传来细细的、像针戳进棉絮的声音:“疼。”
全县的纸灯就在这时灭了。
唯有一盏飘到田小满脚边,灯面用新墨写着:“轮到你说了。”
她眼前一黑,栽进赵铁柱怀里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原来替痛不是解脱,是开始。
三天后,晨光透过窗纸照在田小满的手背上。
她迷迷糊糊要翻身,突然被掌心的刺痛惊醒——淡墨色的小字正从皮肤下渗出来,像有人用细针一笔一画地刻:“你还欠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