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满踩着积雪推开院门时,窗纸还糊着夜色。
她裹紧围巾的手在抖,不是因为冷——井底那行字像块烧红的铁,从后颈一直烙进脊椎。你说我,我就活着,她反复咀嚼这六个字,鞋跟在青石板上磕出细碎的冰碴。
灶膛里的余火早熄了,她摸黑点亮煤油灯,光晕刚爬上《净水记忆录》的封皮,手就顿住了。
近三日的纸条整整齐齐码在案头,她明明睡前数过是八十三张,此刻却多出七张。
我不敢说。
第一张是歪扭的童体,第二张像老秀才的蝇头小楷,第三张墨迹洇开像沾了水的手指按的——但墨色全是同一种暗褐,像陈了十年的血。
田小满捏着纸条对光看,纸纹里浮起极淡的水痕,是用同一块砚台研的墨。
她突然想起上个月在铁匠铺,吴德海喝多了拍着防化兵的肩膀说:烧尸那会子,有些尸首的嘴会动......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我凑近听,全是没被记下的名字,像风吹过坟头草。
天刚蒙蒙亮,田小满就往县档案馆旧职工区走。
老吴头正蹲在墙根晒登记册,泛黄的纸页在风里簌簌响。妹子来查防疫档案?他抖开一本1959年的册子,这年头发的药单我可熟......
等一下。田小满的手指停在某页,这些火化记录。她指着连续十七行备注:口封铅。
老吴头的手抖了抖,纸页哗啦掉在雪地上:那年头的规矩......说是尸首的嘴封不住,话就会漏出来。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吴德海的藤椅上切出半片金。
老人盯着炉膛里的灰烬,喉咙动了动,像在嚼一块硬糖。
田小满把写着李春花的纸条轻轻放在炉台上,纸角刚碰到砖,老人的膝盖就开始打颤。
那丫头......烧过三次。他的声音像砂纸磨铁,头回烧完,骨灰坛自己裂了道缝,我去收灰,坛里有张带血的纸——。
第二回埋在后山,坟头长出的不是草,是红莲,红得能滴出血。他突然抓住田小满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第三回我们把她名字刻在炉壁上,刻得深,刻得狠,她才没再回来。
田小满的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091所的档案里写着封名镇邪,她原以为是怕生者记挂,此刻才明白——是怕死者顺着名字,爬回阳间。
城西静村的老槐树上还挂着半截红布,赵铁柱带着学生站在村口,教案本被风吹得哗哗响。三人一组,记遗言要写清姓名、年纪、最后悔的事。他推了推眼镜,镜片上蒙着白雾,小慧你跟我,其余人注意安全。
破屋的梁上积着灰,小慧踮脚够下半页日记,纸页脆得像饼干。我看见孙会计把药倒进井里......她的声音刚落,的一声,所有门窗同时合上。
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卷起地上的碎砖,在众人脚边打转。
老师,路没了。男生小海的声音带着哭腔。
原本通向村口的巷道,尽头竟是他们刚离开的那间破屋,门楣上的蜘蛛网都一模一样。
三人绕了三圈,墙角的湿泥突然洇出字迹:你们不说,我们替你说。
赵铁柱摸出兜里的铅笔刀,刀尖扎进掌心。
血珠滴在泥墙上,他一笔一画写:我说。
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光线像一把刀劈开黑暗。
陈青山擦话箱铜锁的布停在半空。
箱体烫得惊人,他掀开盖子,底层竟堆满纸条。
没有投递人的名字,没有时间戳,每张只写一个名字——王铁柱周招娣李二牛,全是1959年县志里标着的绝户。
他数到第七张时,纸条在掌心自动拼成一行:你听见了吗?
深夜,陈青山抱着瓷罐蹲在言碑下。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埋完最后一张纸条时,他听见碑身发出细微的裂响。
次日清晨,田小满盯着碑面倒吸一口冷气。孙小宝三个字渗着血丝,像被谁用指甲抠过。
更骇人的是,基座缝隙里爬出一只纸折的小手,指尖沾着泥,正指向陈青山家的方向。
祠堂地窖的煤油灯晃得人眼晕。
田小满把七张我不敢说的纸条拍在桌上,烛火映得她眼底泛红:记言要立规矩——说者自愿,听者见证,言后留痕。她抓起纸条就要往火盆里丢,远处突然传来的长鸣。
是话箱。
三人跑到邮局时,箱门大敞着。
内壁上的血字还在渗,你还没说五个字像刚从肉里剜出来的。
最上面躺着一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田小满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浑身的血都冻住了——妈妈,我冷。
这是李春花失踪前最后说的话。
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过,除了......
风穿窗而入,檐下的纸灯突然转向。
所有灯芯都朝着城北废碾坊的井口方向,未燃的火苗在灯壳里摇晃,像无数双睁着的眼睛。
陈青山伸手去碰话箱的木壁,指尖触到一道凹痕。
他眯起眼——那痕迹不是虫蛀,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刻过,隐约能辨出几个字:李......春......花。
田小满的手指轻轻抚过那道凹痕,木头上的毛刺扎进她掌心。
她突然想起吴德海说的第三回焚化,想起炉壁上刻的名字。
窗外飘起细雪,落在话箱的木头上,很快就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