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气顺着领口往脖子里钻,田小满裹紧棉袄,哈出的白气在眼前散成雾。
她踩着青石板绕祠堂转了半圈,七口陶瓮在晨雾里像七块浸了温水的玉,瓮身还留着昨夜捂了半宿的余温。
青铜钉阵的红光不知何时褪尽了,地上只余七道淡红印子,像被露水打湿的花瓣。
她蹲下身摸了摸最近的那口瓮,指腹触到温凉的陶土,紧绷了半月的肩膀终于松下来——自轮值共业制推行后,名录在识海里静得像面镜子,连索债的嗡鸣都没了。
姐姐看!
脆生生的童音撞破晨雾。
田小满抬头,见村口小丫头举着纸灯笼跑过来,灯笼是旧报纸糊的,灯肚里没点蜡,却泛着暖黄的光。
她脚步一顿,目光扫过家家户户的窗台——竹篾灯、碎瓷灯、粗陶灯,每盏灯里都飘着片纸,字迹歪扭如蝌蚪。
小丫头跑到近前,灯笼光蹭到田小满手背。
她下意识缩手,却没摸到灼热,反有股凉丝丝的气往识海里钻。阿公说灶膛要留余火,我写在纸上塞进灯里啦!小丫头仰起脸,灯笼光映得她眼睛发亮,灯自己就亮了,跟阿公活着时笑的样子似的。
田小满指尖微颤。
那丝凉意里裹着段模糊的声音,像被风吹散的絮:灶膛...留余火,别让娃们夜里冻着。她猛然想起三日前吴阿婆陶罐里那丝残念——火借出去,会自己找回来。
找回来...她喃喃重复,望着小丫头蹦跳着跑远,纸灯笼在晨雾里拖出一道光尾。
识海里的名录突然轻颤,她按住太阳穴,分明看见那些自亮的灯火正沿着光尾往名录里钻,像群寻巢的蜂。
田同志。
低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田小满转身,见陈青山抱着一摞泛黄的稿纸站在祠堂门口,后颈的青黑烙印只剩淡淡影子。
他瘦了些,眼窝陷下去,却比从前更精神——自记忆过载后,他总爱用布巾裹着额头,此刻布巾松了半角,露出额角新结的痂。
赵老师让学生回家问长辈最后一句话。陈青山把稿纸递过来,指节捏得发白,三天收了两百多条,他说...说要给这些话找个活地方存着。
田小满接过稿纸,最上面一页写着:王二牛,民国二十三年冬,最后一句给你娘上坟时,记得带两斤桂花糖墨迹未干,还沾着点草屑。
她翻到第二页,名录突然在识海里炸响——炭笔自动从袖中窜出,在空白页唰唰写了赵铁柱三字,旁注引童承言,火缘初结。
火缘...她喉头发紧。
从前名录挑人是带血的,选中谁谁就得拿命填火债;如今虽换了共业制,可名录仍在,像头饿久了的兽,见着活物就扑。
她攥紧稿纸,指节泛白:赵老师人呢?
在中学改作业。陈青山低头搓了搓手,他说等收够三百条,要在教室后墙贴活话墙
田小满望着稿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忽然想起昨夜林招娣的遗言卷——那卷粗麻布上的血字,此刻正压在陶瓮底下。
她捏了捏衣袋里的布角,决定今夜去趟城西。
月上柳梢时,田小满踩着碎砖进了城西破屋。
门轴吱呀一声,蛛网簌簌落在肩头。
屋内只剩一架老织机,木头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唯有机台擦得发亮,像被人日日抚摸。
她伸手摸过去,指尖刚触到机面,麻线突然地绷直,在梭子里来回穿梭。
我儿昨夜梦我,说他记得我教的童谣。
沙哑的女声从头顶传来。
田小满抬头,见林招娣的魂影浮在织机上方,半透明的身子裹着靛蓝粗布衫,发间还别着朵褪色的绢花。
她指尖轻点梭子,麻线穿梭更快了,织出一行血字:月光光,照地堂,阿娘织布补衣裳。
我守的不是钟,是我男人走前说的那句。林招娣的魂影飘近,手抚过织机,招娣,话别烂在肚里她摊开手,粗麻布遗言卷静静躺着,现在有人记了...
话音未落,遗言卷腾起青焰。
田小满想扑过去,却见火焰绕着织机游走,不焦木,不灼布,反在机面烙下林招娣三个小字。
青焰忽地一缩,化作星子钻进名录,林招娣的魂影也淡了,最后看了眼织机,笑出个酒窝:我走了。
田小满抱着还余温的布卷回祠堂时,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她蹲在陶瓮前,指尖按在青石板上,竟摸到地下有规律的脉动——咚,咚,咚,像颗被埋了百年的心脏。
名录!她低喝一声。
识海里的名录翻页,最新一页写着轮值者七十二人,页脚却用小字标了附记三百一十七人。
她倒抽一口冷气——这三百一十七个名字,正是赵铁柱收的那些祖辈最后一句话。
火债没消失,是被分散了...她喃喃,指甲掐进掌心,可名录在吃无名者,像块吸饱水的海绵还要挤,迟早要...
话没说完,她抄起墙角的铁铲就往祠堂后跑。
吴阿婆的陶罐埋在老槐树下,灰烬早被雪水浸成泥。
她跪下来扒拉泥土,炭笔突然从袖中飞出,在泥里画出个圈。
火要还,得有人...不是替死,是认账。
沙哑的女声从泥里冒出来。
田小满手一抖,半枚烧焦的铜铃从泥里滚出来,铃身上刻着守夜人捌,漆色早褪了,却还能照见人影。
她突然想起赵德海临终前咳着血说的话:守更的不是人,是话。
原来如此。她捏着铜铃站起来,月光照得铃身发亮,还火不是献祭,是承认——承认谁说过话,承认谁被记住,承认谁欠了债。
她把铜铃挂在祠堂檐下,风一吹,铃舌轻撞,发出极轻的。
田小满望着檐角晃动的铜铃,轻声道:下次风起,得有人先开口认。
次日清晨,田小满推开祠堂门时,听见远处中学传来读书声。
她裹紧棉袄往村口走,经过学校时,透过破窗看见赵铁柱站在讲台上,手里捧着本旧书,学生们都仰着脸,连最调皮的小栓子都没动。
今天讲守夜人零号的故事。赵铁柱的声音飘出来,他是第一代守夜人,失踪前说过一句话——
田小满脚步顿住。
她望着窗内晃动的身影,忽然想起昨夜名录里新添的附记三百一十七人,想起林招娣消失时的笑,想起小丫头举着的自亮纸灯。
风又起了,祠堂檐下的铜铃地响了一声,像句轻轻的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