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邮局比往常冷。
陈青山哈着白气,把最后一摞信件码到分拣台上时,后颈突然像被烧红的铁签子戳了一下。
他踉跄着撞翻邮筐,牛皮纸信封撒了一地。
小陈?对桌的老周扶了扶老花镜,刚要起身,就见陈青山的手指开始抽搐。
他的嘴张成o型,喉咙里滚出含混的词句:秀儿的绣花鞋埋在院东老槐树下......声音像被按了循环键,重复到第三遍时,眼球缓缓翻白,只剩眼白上蒙着层青灰。
老周扑过去扶他,手刚碰到后颈,就像被烫了似的缩回。这是啥?他指着陈青山后颈暗红的纹路,那痕迹从衣领口爬出来,像团烧糊的火,刚才还没这个!
田小满冲进邮局时,正撞见老周抱着陈青山往长凳上放。
她的棉鞋踩在散落的信封上,蹲下身按住陈青山手腕。
脉搏跳得又急又乱,可最让她头皮发麻的是——那跳动里竟裹着若有若无的诵声,像有人在他血管里念名录。
活陶瓮......她喃喃着,指尖泛起冷意。
前晚七口瓮吸收魂声时,陶瓮表面也是这样发烫渗水。
陈青山的身体,不知何时成了会呼吸的容器。
小满?老周急得直搓手,他这是中邪了?
昨儿还好好的......
田小满没答话。
她咬破指尖,在陈青山眉心画了道血符——这是吴阿婆教的断魂术,专门切断活人与阴物的连接。
陈青山突然弓起背,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咽,后颈的红纹裂开道细缝,渗出黑血。
等血符彻底渗进皮肤,他地瘫在长凳上,额角全是冷汗。
记了四百一十三句......他昏睡中呢喃,睫毛颤动着,可没人告诉我,记多了会烧脑子......
田小满的手悬在半空,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昨夜名录上的警告再添者,名录噬主,原来不是噬主,是噬那些替名录记话的活人。
是夜,祠堂的油灯熬成了豆大的芯。
田小满蹲在刘文远留下的木箱前,残页纸片堆了满地。
她的手指被冻得发僵,直到翻到半张烧焦的信笺——边缘还沾着暗红,像是血渍。
还火:借火者需以魂声代偿,七载为期,逾期则......字迹到此戛然而止,后面被烧得只剩焦黑的豁口。
她猛地站起来,木箱倒在地上。
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她裹紧棉袄往城北走——唯一可能知情的,只有马秀莲。
城北废碾坊的石磨还在转,旧信纸被碾成纸浆,混着水在槽里淌成灰河。
马秀莲背对着门,灰白的头发用草绳扎着,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守夜人八号,来问火债?
田小满的鞋跟磕在青石板上:吴阿婆是不是......
她烧罐那天,我在墙根躲着。马秀莲突然转身,手里的木杵地砸在石磨上,你以为她自愿?
三十年前她借了孙家的火,说是替全村渡灾,结果火债缠上了身。
每天半夜跪祠堂诵魂,指甲都抠进砖缝里......她掀开衣袖,小臂上布满焦痕,像被火舌舔过的树皮,我男人是守夜人二号,临死前抓着我手说火借七载,必还一魂。
我躲了四十年,可名单上......她突然笑起来,快轮到我了。
田小满的呼吸发紧。
她攥着那半张残页,喉咙像塞了块冰:所以你故意隐瞒?
告诉你又怎样?马秀莲抓起一把纸浆,水顺着指缝往下滴,当年零号烧自己替全村扛债,现在你们让人人记言,倒显得公平了?
债不会少,只会换个人背!
井水在深夜里泛着幽蓝。
田小满提着油灯下井,石壁上的青苔滑得她直打晃。
当灯芯照亮井壁时,她倒抽了口冷气——整面井壁都被刻满了,石屑还在往下掉,像是刚刻的。
孙万财?她把名录贴在胸口,识海里的名录突然发烫。
井壁的刻痕开始蠕动,一团淡绿色的流萤聚成模糊的人形。
火借出去,总得有人还......孙万财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零号烧了,是替人扛债。
你们现在人人记言,看似公平,可债......只会越积越多。流萤突然散开,井水翻起黑泡,半片烧焦的寿衣浮上来——是林秀兰的,前晚明明封在陶瓮里。
田小满跌跌撞撞跑回祠堂,七口瓮在月光下投出怪影。
她掀开第一口瓮的粗麻布,纸灰全变成了黑砂;第二口、第三口......三口瓮的内壁都裂开了蛛网似的细纹。
名录地翻开,炭笔在纸页上狂舞,最后停在第一行:陈青山。
选还者......她轻声念出那两个字,后背浸满冷汗。
这时,门缝里塞进一封信。
没有署名,只盖着枚风化的印章——091所的旧徽。
信里夹着张泛黄的镇位图,墨迹歪斜却熟悉:七瓮失衡,需以活人血引地脉,代偿火债。落款是田有福的字迹。
雪还在下。
田小满站在街头,看着陈青山在雪地里游荡。
他的嘴里还在念遗言,身后的影子却比平时长了半尺,像有另一个人躲在他身后同步开口。
井口方向传来细碎的响动,黑雾翻涌着,隐约能看见无数双绿莹莹的眼睛。
她攥紧信纸,指节发白。
风卷起雪粒打在脸上,她突然笑了,笑得眼眶发酸。
然后她慢慢把信撕碎,雪花卷着碎纸片往天上飞。
火是借的,可债......不该由疯子来还。她对着雪幕说,声音被风揉碎,该由人来裁。
她望着城南方向,旧邮局的烟囱在雪雾里若隐若现,像只倒扣的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