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发听完田小满的叙述,那张被烟火熏得麻木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
他没说话,转身走进里屋,摸索了半天,最终从一口旧木箱的夹层里,取出一只用火漆密封的陶罐。
罐子不大,却异常沉手。
“这是周哑婆昏迷前交给我的。”王德发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她只说了一句话,如果井底下又传出那种声音,就把这个喂她喝下去。”
他撬开封口的火漆,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那味道像是陈放了百年的血腥,又混杂着纸张焚烧后的焦糊,钻进鼻孔,直冲天灵盖。
田小满凑近一看,罐子里是半满的暗红色液体,浑浊不堪,里面浸泡着无数烧焦的纸张碎屑,随着陶罐的晃动,如同一群黑色的死蝴蝶在水中挣扎。
“纸灰水……”田小满喃喃自语,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东西怎么能叫“水”?
分明是一罐沉淀了无数怨念的浓汤。
“她说,这能让她‘想起来’。”王德发把盖子虚掩上,眼神决绝,“走,去县里的老宅。有些事,不能再等了。”
夜色如墨,寒风卷着零星的雪花,抽打在脸上生疼。
县城的老宅区早已无人居住,破败的院墙在风中发出呜咽。
周哑婆的老屋就在巷子最深处,门板虚掩着,仿佛一直在等待来访者。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月光从破损的窗棂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斑。
周哑婆躺在一张吱嘎作响的竹榻上,双目紧闭,面色青灰,像是已经死去多时。
但田小满凑近了,却能听到她胸口传来极其微弱但平稳的呼吸声。
她就像一个被强行关机的活人,身体还在运转,魂魄却不知去了何方。
王德发不再犹豫,他从怀里摸出一把扁平的铁片,那是他用来清理焚尸炉缝隙的工具。
他让田小满按住周哑婆的肩膀,自己则用铁片费力地撬开老人那双咬得死紧的牙关。
随着一声细微的骨骼错位声,一道缝隙被打开了。
暗红色的纸灰水被缓缓灌了进去。
液体流进喉咙的瞬间,异变陡生。
周哑婆的身子猛地绷直,像一张被拉满的弓,全身的关节都在发出咯咯的脆响。
她开始剧烈地抽搐,十根干枯的手指深深地抠进身下的竹席,硬生生抓出了十道破口。
更骇人的是,她的指甲缝里,开始渗出墨水一样黏稠的黑色液体,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散发出浓烈的焦臭。
“呃……”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她喉咙深处挤出。
周哑婆猛然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瞎了不知多少年的眼睛,眼球浑浊,看不到任何焦距。
可此刻,她的瞳孔中央,却泛起了一层诡异的灰白色,如同纸张在燃尽前最后的那一抹余烬。
她没有看田小满,也没有看王德发,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黑漆漆的屋顶,用一种仿佛几十年没有开过口的干涩嗓音说道:“你们……终于回来了。”
话音刚落,她的头颅猛地一百八十度转向田小满,那双灰白的眼睛死死“盯”住她。
一只枯瘦如柴的手闪电般伸出,紧紧抓住了田小满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惊人,像是铁钳,让田小满瞬间动弹不得。
“我不是哑婆,”老人一字一顿地说,气息微弱却清晰,“我是‘录语人’。”
田小满和王德发都僵住了。录语人?这是什么?
“当年091所烧掉的……不是档案,”周哑婆的呼吸急促起来,“是‘言咒’!有些话,一旦讲出来,就成了锁链,捆住说的人,也捆住听的人。”她断断续续地道出了那个埋藏了几十年的真相。
红莲火种本身没有意志,它的存在,依靠的是一代代守夜人临终前口述的“信言”来维系。
这些遗言,必须由录语人用特制的听纸记录下来,封存,才能让火种安稳传承。
如果没有录语人记录,守夜人的遗言就会消散,火种便会发生反噬,将守夜人的残魂拖入井底,成为井中怨念的一部分。
“刘文远在墙上刻字,赵德海半夜在殡仪馆念叨死人名字……他们不是疯了,”周哑婆眼中流下两行黑色的泪水,“他们是在‘补录’!用自己的方式,把那些没来得及被记录的遗言,重新喊出来,刻下去,不让它们被遗忘!”
话说到此,周哑婆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她猛地张开嘴,吐出了一块被液体泡得发黑的焦纸碎片。
田小满借着月光,依稀看到那碎片上用血色写着一行极小的字:“孙万财未死,他在井下改命。”
“他……他偷走了‘改字诀’……”周哑婆的声音已经细若游丝,“能把……能把死人的遗言……换成……换成他想要的话……”
田小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半截。
如果遗言可以被篡改,那意味着所有守夜人传承下来的“记忆”都可能是假的,整个火种传承的根基,从一开始就是个谎言!
她立刻想到了一个人——田有福。
那个曾经参与设计县城“净水三渡”风水局的老人,或许知道通往井底的秘密路径。
“我去找田有福!”她对王德发喊了一声,挣开周哑婆的手,转身冲出老宅。
寒风扑面,她朝着城北的方向狂奔。
途中路过县里那座几乎已经废弃的邮局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她猛地停下了脚步。
是陈青山,殡仪馆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司机。
他正将一叠厚厚的、像是誊抄了无数遍的稿纸塞进一个绿色的旧邮筒里。
信封上,收件地址赫然写着:091所旧址。
田小满心头一紧,那个地方,不是说已经荒废了整整三十年吗?
她来不及细想,继续朝着田有福家跑去。
那是一座位于城北边缘的小院,她推开院门时,就感到不对劲。
屋门大开着,里面有明显被翻动过的痕迹。
墙上挂着的一幅巨大的风水堪舆图,被人粗暴地撕去了一大块,唯独井庙所在的位置,被朱砂重重地圈了出来,红得刺眼。
老人不在家。
但田小满摸了一下灶台,还有余温。
她掀开锅盖,底下压着半张被烧焦的罗盘碎片,上面用小刀刻着几个字:癸亥·子时·启门。
是明晚子时!田小满立刻明白了。
她正思索着这几个字的含义,忽然听到屋后传来一阵奇怪的“沙沙”声,像是藤蔓在墙壁上摩擦。
她立刻绕到屋后,那里有一口早已干涸的枯井。
探头一看,井壁上不知何时竟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血色藤蔓。
那些藤蔓并非随意生长,而是扭曲盘绕,交织成无数细小的文字,凑近了看,竟然是一篇用无数个小字拼成的祷词!
每一个字,都是一个扭曲的怨念。
而整篇祷词,只有一句话,在井壁上不断重复:
“孙小宝,爷爷接你回家。”
田小满瞬间通体冰凉。
她终于明白了!
孙万财的目的根本不是单纯地复活某个死者。
他是在利用井底积攒了数十年的怨念,将无数死者的执念,编织成一条全新的、属于他自己的“言咒”!
他要用这股力量,彻底取代红莲火种的意志,成为这口井,乃至整个县城的新主人!
必须阻止他!火油,她需要更多的火油!
田小满发疯似的往殡仪馆跑回去,那里还有备用的火油瓶。
可当她一脚踹开焚尸间的大门时,看到的却是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王德发。
那只装着纸灰水的陶罐碎了一地,而那瓶她原本寄予厚望的火油,也洒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
完了。
她绝望地扑向角落的储物柜,那里应该还有一瓶备用的。
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冰冷的玻璃瓶身,身后,一个沙哑的、带着水汽的笑声响了起来。
“你在找这个吗?”
田小满缓缓回头。
孙万财就站在焚尸间的阴影里,他的半边身子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露出森森白骨,但另一半却完好如初,让他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直立行走。
他的手上,捧着一本被烧得焦黑的册子,正是录语人用来记录“信言”的听纸簿。
“你说,火种需要‘记其言,存其信’,对吗?”孙万财翻开了册子的一页,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好啊——那我就让全县的死人,都‘说’出我想听的话。”
他将那一页展示给田小满看,上面用一种模仿笔迹的墨痕,记录着一行字。
那字迹,赫然是赵德海的!
而那句话,正是:“守夜人该死,开门放孩子回来。”
田小满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火漆印,却迟迟没有点燃。
她知道,此刻若引燃火种,在孙万财的“言咒”已经部分完成的情况下,只会引发最强烈的反噬。
他会借着这股力量,将自己也瞬间拖入井底,成为他新言咒的一部分。
她缓缓后退,不动声色地将那瓶备用的火油瓶揣进怀里,用身体挡住。
“你说的不算数。”她盯着孙万财,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不肯忘掉真相,你就永远改不了它。”
说完,她猛地转身,撞开大门,冲进了外面漫天的风雪之中。
身后,孙万财的狂笑声被风雪割裂。
也就在这时,一个悠远而沉重的声音穿透了风雪,从井庙的方向传来。
当——
是钟声。
当——当——
一下,又一下,固执而坚定。
是赵德海!他还在敲钟,他还在念那些名字,一个都没有少。
风雪更大了,瞬间吞没了田小满的身影。
黑暗的县城里,她像一只无头苍蝇,拼命向前跑着,怀里那瓶冰冷的火油是她唯一的武器,而脑中回响的,却是周哑婆、孙万财的话语和那不绝于耳的钟声。
她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一个绝对安全、能让她重新思考一切的地方。
她攥紧了怀里的东西,目光扫过风雪中一个若隐若现的绿色轮廓,那是一个被遗忘在街角的旧邮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