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把她从终南山接回来之后,日子就浸在了烟火气里。清晨五点半,他系着沾了油渍的围裙在厨房打转,小米粥在砂锅里咕嘟出绵密的泡沫,案板上码着切得匀净的萝卜干。她总在这时倚着门框看,青布衫的下摆扫过褪色的木地板,手里还攥着那本没看完的《山海经》。
正午的阳光斜斜切进客厅,胖子蹲在地上擦她散落的长发,那些发丝总缠着窗台的野菊。她坐在藤椅上翻书,书页间夹着晒干的银杏叶,偶尔抬眼望他,睫毛在鼻梁投下浅影。祖宗,下次摘完菊花能不能把花瓣收进碗里?他把碎发拢进竹篮,瞥见她脚边又落了几片金黄。
暮色漫进来时,胖子正趴在地板上擦她泼翻的茶渍。青瓷碗还滚在书架旁,里面的野山茶渍在《抱朴子》封面上洇出深色云纹。她蹲在对面帮他递抹布,指尖沾着墨汁——方才临帖时打翻了砚台。胖子突然笑出声,看她用袖口擦脸,倒像只沾了墨的小兽。窗外的玉兰树沙沙作响,锅里的红烧肉正咕嘟出琥珀色的光。杭州的冬夜总带着点化不开的湿冷。她把自己裹在毛毯里,听着胖子在客厅里收拾行李,金属拉链摩擦声像砂纸磨着神经。我说最后一遍,那山洞连水电都不全。她的声音从毛毯里闷出来,带着水汽。
胖子把登山包往地上一顿,帆布包角蹭掉墙皮:每年都这样,你就不能理解一次?他转过身时,鼻梁上还沾着片没擦干净的雪花,那不是普通山洞,是我爷爷辈传下来的冬暖夏凉的宝地。
茶几上的马克杯突然被扫到地上,青瓷碎成星子。她赤脚踩在碎片旁,脚趾蜷起来:宝地?去年你带回来的腊肉长了霉,说是什么山洞里的特殊风味!眼泪砸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胖子弯腰去捡碎片,手指被划破了,血珠滴在青瓷缺口处。你不懂。他突然低吼,声音像被砂纸磨过,那里有火塘,有星空,还有我小时候刻在石壁上的身高线。他抓起墙角的强光手电,光柱刺破黑暗,今年必须去,你不去我自己去。
她扑过去抢手电,两人撞翻了置物架,牦牛摆件顺着惯性砸在胖子后脑勺。闷响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楼道里传来邻居咳嗽声,胖子摸了摸后脑勺,摸到一手黏腻的温热,突然笑出声来:行吧,不去了。他把登山包拖回卧室,拉链声又响起来,这次却轻得像叹息。她蹲在满地狼藉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疼,窗外的雪粒子正敲打着玻璃,噼啪作响。屏幕里的云海漫过鳌太大梁时,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机边缘。视频里的徒步者正俯身穿过石海,风把冲锋衣吹得猎猎作响,背景是翻涌的灰白色云层,像极了她童年课本里画的远古冰川。
那晚她翻了三十多篇鳌太攻略,直到晨光爬上窗帘。那些嵌在文字里的坐标——2900营地的玛尼堆、塔1塔2的界碑、大爷海的冰裂缝——在她脑海里渐渐连成线,串起海拔表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她摸出压在抽屉底的旧登山包,金属搭扣在寂静里轻响一声,像某种回应。
后来她总在通勤地铁上看星空图,想象自己躺在文公庙的碎石坡上,银河垂落时,冰晶在睫毛上结成细霜。同事聊起周末的聚餐,她望着窗外掠过的楼群,突然开口:鳌太线的六月,应该还有残雪吧?
书架第三层慢慢摞起几本户外手册,夹着打印的等高线地图。她开始在晨跑时背负重物,膝盖在楼梯间发出轻微的弹响。某个加班的深夜,电脑屏保突然跳出之前存的鳌太日落——橘红霞光铺满跑马梁,像神明打翻的熔金。她盯着那片光,直到眼睛发酸,才发现鼠标指针正悬在户外装备旗舰店的收藏夹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