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的秋意浸进木窗时,我正往石灶里添第三根松枝。铝锅里的白菜叶翻卷着,沸水里浮起细碎的白沫,像极了山尖流动的云。
初到时总嫌这水煮白菜寡淡,舌尖缠着城市里的麻辣鲜香不肯放。第十天开始,竟尝出菜帮里藏着的清甜,是晨露的味道,是山风拂过菜畦的味道。后来连盆底沉淀的菜汤都要喝尽,暖意从胃里漫上来,化作鼻尖的薄汗。
昨夜山雨敲窗,今晨推门见阶前野菌破土。我没去采,依旧蹲在菜畦里掐最外层的老叶。灶火明明灭灭,映着石壁上斑驳的苔藓,倒比先前画案上的朱砂更有气色。
今日是第三十天,白菜心在沸水里舒展成莲花状。我忽然想起山下酒馆的酱肘子,竟没半分馋意。只觉这满室的水汽,和着松柴的烟火气,比什么珍馐都熨帖心肠。
午后收拾行囊下山,布袋里装着剩下的半袋糙米。路过山脚下的菜摊,老板娘递来颗带着泥的萝卜:尝尝?我摆摆手,摸出腰间的铜铃,惊起林子里三只灰雀。小峪的雾是会咬人的。
灰黑色的雾团在峡谷里翻涌,像砚台里磨开的浓墨,黏稠得化不开。山路边的怪石被雾裹住半截,只露出狰狞的轮廓,倒像是蹲伏的野兽。风穿过雾霭时发出呜咽声,听着竟像无数冤魂在哭嚎。
我裹紧棉袄往山下退,每吸一口气都像吞进冰碴子。这雾比腊月的河水还冷,沾在皮肤上竟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听山脚下的老汉说,这雾里藏着,寻常人进去了就找不着北,最后都成了崖壁上的枯骨。
山腰处忽然传来梆子响,三长两短,在死寂的雾里格外清晰。我缩在巨石后面张望,只见浓雾深处飘来一盏马灯,灯光昏黄却稳如磐石,竟将周围的雾气逼退三尺。灯影里隐约是个穿青布道袍的身影,脚步轻得像踩在云絮上。
那道长走到崖边停下,从袖中摸出个青铜铃铛轻轻一摇。诡异的是,铃铛声里,翻涌的黑雾竟像遇到天敌般退去数丈,露出后面半间悬在峭壁上的竹屋。竹屋周围种着七棵松树,排列成北斗形状,松针上凝着的不是露水,而是细碎的冰晶。
我忽然明白老汉的话——这小峪哪里是凡人能待的地方。连太阳都照不透的煞雾里,偏有人能点一盏孤灯,守着云深不知处的竹屋。或许真如传说所言,这山里住的不是神仙,就是活阎王。松涛在窗外翻涌如潮,我攥着陶碗的手指却微微发颤。茶汤在粗瓷碗里漾出淡绿涟漪,舌尖触到的清苦却总让喉头泛起便利店速溶咖啡的焦香。竹榻硌得脊背生疼,闭上眼全是公寓里记忆棉床垫的软。
檐角铜铃被山风撞出细碎声响,倒比闹钟更让人心慌。摸黑摸不到手机的夜晚,总在寅时惊醒,恍惚间以为晨光里该有地铁进站的轰鸣。灶台上的铁锅烧得发白,热油溅在手背上时,竟条件反射想找抽油烟机的开关。
山月爬到中天时,我索性披衣坐起。石桌上的野菊开得正好,可眼角余光总在搜寻霓虹灯牌的残影。远处村落传来几声犬吠,倒让这寂静更显空旷——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习性,早把耳朵磨得只听得见市井喧嚣。
晨露沾湿裤脚时才算恍然,我这凡胎俗骨里,早浸满了红尘烟火的刻度。连指尖无意识敲击石桌的节奏,都是写字楼里键盘的频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