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日光斜斜切过窗棂,落在老藤椅扶手上那方泰山石上。石面温润,指尖抚过,还能触到二十年前封禅台的余温。
案头的青瓷瓶里插着支华山松,松针早已褪成深褐,却仍倔强地挺着虬曲的枝。那年在华山之巅,云涛漫过千尺幢,他攥着铁链往下望,见青灰色的岩壁如刀削,松枝斜斜挑着云,竟生出一种奇异的笃定——此后十年,纵有骤雨穿林、山风裂石,总有什么稳稳托着他。后来果真如此,职场风波、亲人生老,都像被华山的险峰劈成了碎浪,落进深谷便悄无声息。
再后来登泰山,是在一个雾蒙蒙的清晨。岱宗的石级漫到天边,阶前的青苔都带着亘古的温厚。他踩着露水往上走,听挑山工的号子混着松涛,一阶一阶,竟走出了踏实。云海散开时,日头从玉皇顶拱出来,把十八盘染成金红,他忽然懂了何为“稳如泰山”——不是刀枪不入的坚硬,是磐石承雨、古树扎根的韧性。第二个十年,日子像石上的年轮,一圈圈漫过去,有过裂痕,却终被岁月磨得温润。
此刻茶烟袅袅,松枝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他端起茶盏,看热气模糊了窗棂外的梧桐。才惊觉二十年光阴,竟真的被两座山轻轻托住了。华山的险是盾,泰山的稳是基,一前一后,替他把人间风雨,都酿成了案头的温茶与石上的晴光。
人生的暗夜里,总有些星光不期而至。年少时那段晦暗的日子,是巷口张奶奶把我牵进她家低矮的砖房。她总在灶间忙碌,砂锅咕嘟着排骨藕汤,蒸汽模糊了玻璃窗也模糊了她鬓角的白霜。我蜷在藤椅上看她穿针引线,把我的破洞毛衣补成憨态可掬的小熊模样,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刺绣都让人心安。那些年,她的蒲扇摇落了夏夜的蝉鸣,也摇散了我心头的阴霾,让我知道原来饭菜可以有温度,拥抱可以没有条件。
后来羽翼渐丰,揣着单薄的行囊远赴云南。在大理古城那家手工艺品店,老板娘总在清晨泡好一壶苍山雪茶。见我总对着账本蹙眉,她会把桂花糕推到我手边:姑娘,账算错了能改,日子过急了可就亏了。她教我辨认银饰的成色,也教我看云卷云舒里藏着的人生哲学。有次我重感冒发烧,她竟背着我走了三里山路找老中医,青石板路上她的喘息声,比任何退烧药都管用。
如今回望来时路,那些曾托举过我的手,都成了我生命里的舟楫。张奶奶的毛衣早被岁月洗得发白,老板娘送的那串菩提子却越盘越润。原来命运从不是孤军奋战,总有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悄悄为你掌着灯。每到冬天我就跑到庐山脚下。晨雾还没散时,山脚下的石板路就开始冒热气,那是早点摊的蒸笼掀开了盖。我总挑临溪的位置坐,看卖茶翁用铜壶在炭火上煨水,壶嘴腾起的白烟和山腰的云缠在一块儿。
沿着溪涧往上走,枯叶在脚下铺出厚厚的绒毯,踩上去沙沙响。去年落的野栗子壳还挂在枝桠上,被风吹得滴溜溜转。转过山坳,忽见几株老梅斜斜探出石墙,花瓣上凝着霜,倒比春时开得更烈,冷香浸得人鼻尖发颤。
溪边的青石板被泉水泡得发亮,常有山民蹲在那里浣衣。棒槌敲在衣裳上的声响顺着水流飘远,惊飞了石缝里打盹的麻雀。他们见了我总笑着招手,邀我去家里喝新晒的葛粉。木屋里的火塘烧得正旺,陶罐里的茶咕嘟咕嘟响,混着柴火味,把寒气都挡在了门外。
待到夕阳把山尖染成蜜色,我就坐在那块被晒暖的大青石上,看云从竹林里漫出来,一点点漫过黛色的山影。山风掠过松涛时,整座庐山都在轻轻摇晃,像艘泊在岁月里的老船,载着满舱的冬天,慢慢驶向暮色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