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下午,深空科技大厦顶层,一场涉及欧洲市场重要战略合作的跨国视频会议正在进行中。巨大的环形屏幕上分割出数个画面,金发碧眼的合作方代表正在阐述他们的最新提案,同声传译的声音冷静而专业地在会议室里回荡。
江沉坐在主位,面前摊开着厚厚的数据分析报告。他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西装,脸上是惯常的、没什么表情的专注,偶尔会针对某个数据细节提出简短却一针见血的问题,语调平稳,逻辑清晰,掌控着会议的节奏。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注意力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集中。
他的目光会不自觉地短暂飘向手边——那里,那只奶白色的陶瓷小猫依旧安然酣睡。小猫弯弯的眼缝,总让他想起另一双眼睛,那双最近在现实中见到他时,只会礼貌而疏离地垂下、不再含笑的杏眼。
冷战已经持续了近一周。他成功地用冷漠和距离筑起了冰墙,也成功地……让自己陷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工作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用高强度的事务填满所有时间,试图麻痹那种胸口发空、又沉甸甸的感觉。
视频会议进行到关键的预算讨论环节,气氛略显紧绷。江沉正凝神听着对方财务官的陈述,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报告边缘敲击。
就在这时,会议室厚重的隔音门被极轻、极快地敲了两下,随即被推开一条缝隙。
李助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训练有素的平静,但江沉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不同寻常的凝重。李助理没有出声,只是对着江沉,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然后用口型无声地、清晰地说了三个字:
“阮小姐。”
几乎是条件反射,江沉的心脏猛地一缩,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顿。
李助理紧接着又做了一个“倒下”的手势,同时指了指楼下医务室的方向。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江沉脑海里炸开了。所有关于预算、关于合作、关于冷静自持的念头,在这一瞬间被炸得粉碎。
阮糖……晕倒了?
在楼下医务室?
她怎么了?是生病了?还是……他给她的工作压力太大了?最近冷战,她是不是又拼命加班了?
无数个问题如同失控的潮水般涌上,伴随着一种尖锐的、几乎让他窒息的恐慌。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猛地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得身下的昂贵皮椅向后滑去,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视频会议那头,正在发言的财务官停了下来,所有参会者的目光(无论是现场的,还是屏幕上的)都惊愕地聚焦在这位一向以冷静着称的中国合作伙伴身上。
“江先生?”对方的首席代表试探性地询问,带着疑惑。
江沉却像根本没听见。他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李助理刚才那无声的传递上。他甚至没有去看屏幕上那些错愕的面孔,也没有对会议做任何交代。
他只是对着离他最近的、同样一脸震惊的项目总监,扔下一句冰冷而急促的指令,声音因为压抑着某种剧烈情绪而显得有些沙哑变形:
“会议暂停。你主持。”
然后,他甚至等不及对方回应,已经一把推开椅子,大步流星地朝着门口走去,步伐又快又急,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意味,完全失了平日的从容。
“江总?”项目总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江沉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他已经拉开了会议室的门,身影消失在门外,留下满室愕然的中外高管,和视频屏幕上凝固的尴尬画面。
走廊里回荡着他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他甚至等不及电梯,直接冲向消防通道,三步并作两步地向下奔去。昂贵的西装裤腿擦过冰冷的楼梯扶手,他浑然未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
李助理紧随其后,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他从未见过江沉如此失态,哪怕是在面对数十亿的投资决策失误时,这位年轻的掌舵者也总是冷静得可怕。而现在……
江沉根本无暇顾及任何人的目光。他冲下楼梯,穿过大堂,一路上遇到的所有员工都惊愕地避让,看着他们那位如同冰山般不可接近的总裁,此刻脸色铁青,眉宇间凝着骇人的焦灼,一阵风似的卷过。
医务室在二楼。江沉几乎是撞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不大的房间里,消毒水的味道淡淡弥漫。阮糖躺在一张简单的诊疗床上,脸色苍白得吓人,往日红润的唇瓣也失了血色,长长的睫毛紧闭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青黑的阴影。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公司医生正在旁边低声向提前赶到的项目主美询问情况,护士则在一旁调整着点滴的速度。
听到门被撞开的巨响,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齐刷刷地转头看来。
当看到来人是江沉时,医生和主美都明显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尤其是主美,他完全没想到,阮糖这样一个普通员工晕倒,竟然会把日理万机的总裁惊动得亲自冲过来,而且是这么一副……近乎狼狈的样子?
江沉的目光却只落在诊疗床上那个娇小苍白的身影上。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痛和恐慌几乎要破胸而出。他几步跨到床边,甚至忽略了向医生询问情况,就那么直直地、死死地盯着阮糖毫无生气的脸。
她的呼吸很轻,胸口微微起伏,看起来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那些被他刻意用冰墙隔开的、关于她笑容、她害羞、她倔强的画面,此刻全都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与眼前这苍白脆弱的一幕形成残酷的对比。
都是他的错。
是他用那些不合理的工作压榨她。
是他用冷战的态度冷落她,让她只能更加拼命工作来证明自己?
是他……是他那些笨拙而强势的“在意”,把她逼到了这个地步?
“她怎么样?”江沉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目光却依旧没有从阮糖脸上移开。
医生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汇报:“江总,初步检查,阮小姐是因为过度劳累、低血糖加上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短暂性晕厥。已经补充了葡萄糖,生命体征平稳,应该很快就会醒过来。需要进一步休息和观察,建议……”
“安排最好的病房,让李助理联系中心医院的专家过来会诊。”江沉打断医生的话,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现在,立刻。”
“是,是!”医生被他的气势所慑,连忙应道。
江沉这才微微俯身,靠近了些。他能看到她眼睫上似乎还沾着一点湿意,是晕倒前难受的泪水吗?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动了动,想要拂去那点湿意,想要确认她的温度,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瞬间,猛地握成了拳,僵硬地收了回来。
他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转向一旁手足无措的主美,眼神冰冷而锐利:“她最近的工作量,是谁安排的?”
主美被他看得后背发凉,连忙解释:“江总,阮糖手上的主要任务,大部分都是之前您亲自交代的‘重要任务’,时间紧,要求高……我们项目组内部已经尽量帮她协调了,但……”
后面的话,在主美接触到江沉骤然变得更加幽暗冰冷的目光时,自动消音了。
江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着浓重的自责和一种近乎暴戾的怒意——这怒意,更多是对向他自己。
果然,是他。
是他那些幼稚的、名为“重视”实为“霸占”的安排,把她累垮了。
“所有她手头未完成的我交代的任务,”江沉一字一句,声音冷得像冰,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全部暂停,重新评估。在她完全康复并得到医生许可之前,不准给她安排任何新工作。”
“是,江总!”主美连忙应下。
就在这时,诊疗床上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幼猫般的嘤咛。
阮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起初,她的视线是模糊的,只觉得头顶白色的灯光有些刺眼,身体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她转动眼珠,茫然地看向周围。
然后,她的目光,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深邃得如同旋涡般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此刻没有了平日冰冷的距离,也没有了会议上的锐利审视,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后怕,以及……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沉重情绪。
是……江沉?
阮糖的大脑还有些迟钝,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还离她这么近,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气音。
江沉看到她醒来,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似乎稍稍松了一丝,但眼中的情绪却更加复杂。他看着她茫然又虚弱的样子,喉结重重地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干涩而僵硬的:
“……别说话,休息。”
声音依旧是他惯有的命令式语调,却因为那难以掩饰的沙哑和紧绷,透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味。
阮糖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清晰可见的焦灼和紧张,看着他额角似乎还残留着奔跑后的细汗,看着他一向平整的西装此刻显得有些凌乱……
昏迷前的记忆渐渐回笼——连续几晚熬夜修改草图,白天强打精神应对工作,午餐因为没胃口只吃了几口,下午在茶水间接水时突然眼前一黑……
然后,他就这样出现了。
在她最虚弱、最狼狈的时刻。
冰封了一周的心墙,似乎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和他眼中无法伪装的紧张,撞击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而这场因她晕倒而引发的、彻底打乱了江沉节奏的意外,也如同一声尖锐的警报,撕破了两人之间那层名为“冷战”的脆弱伪装,将某些被刻意忽略和压抑的情感与责任,血淋淋地摊开在了日光之下。
和好的契机,或许就藏在这失衡的警报与失控的奔赴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