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在雨夜车厢里爆发的、短暂却激烈的交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足以改变地貌的巨浪。
从第二天起，深空科技总裁办公室与《幻界》项目组外围原画师阮糖之间，那道本就微妙的关系线，被彻底冻结，筑起了一道无形却坚硬的冰墙。
江沉不再“顺路”。
早晨的上班高峰，阮糖走出地铁站，混在匆忙的人流中走向公司大楼。她的目光，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或说是习惯），掠过大楼门口那片临时停车区。
空荡荡的。
没有那辆熟悉的黑色宾利，没有李助理永远挺直的身影，更没有车窗后那张冷峻的侧脸。
一次如此，两次如此，次次如此。
之前那些“恰好”的“顺路”接送，那些带着强迫意味的“公司安排”，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那场雨夜疾驰，那句“以后别跟他吃饭”的警告，和那句“那你为什么和秦小姐吃饭”的反问，只是她的一场荒诞梦境。
江沉恢复了那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江总”形象。他出入公司，永远有专属电梯直达顶层；他外出公干，座驾悄无声息地滑入地下车库；即使是公司内部会议，他也总是最后入场，最先离场，被一群高管簇拥着，如同移动的冰山，将所有人隔绝在安全距离之外。
阮糖甚至没有再收到任何一条来自李助理的、关于“紧急加班”或“江总召见”的通知。她手上那项关于“幽影森林”情感基调草图的任务，修改意见也是通过主美层层传达下来的，冷冰冰的文字，不带任何个人情绪。
他彻底退出了她的日常视线，用行动划清了那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阮糖也不再对他笑。
意识到“顺路”的消失后，最初的几天，阮糖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混杂着淡淡的委屈和终于摆脱掌控的、如释重负的轻松。但很快，一种更清晰、更自我保护的情绪占据了上风——既然他选择用这种方式“冷处理”，那她也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地尝试“微笑试探”，或者心怀忐忑地送上什么小礼物。
她收起了所有在他面前可能流露的、超出工作范畴的情绪。无论是偶遇在走廊、电梯，还是在必要的项目汇报会议上，她都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最标准、最合格的员工。
见到江沉时，她会停下脚步，微微颔首，用清晰平稳却不带任何温度的声音说一句“江总好”或“江总再见”。她的目光不再与他对视，而是礼貌地落在他衬衫的第二颗纽扣上，或者他身后的某一点。她的脸上，是标准的、无可挑剔的职场表情——认真、恭敬、疏离。
那曾让他怔愣、让他耳根泛红的甜美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两人之间，只剩下最纯粹、最冰冷的上下级关系。公事公办，言简意赅，绝无赘余。
这种变化，无声无息，却足以让周围敏感的人察觉出异样。
项目组里，原本因为阮糖收到鲜花、被江沉“特殊关照”而悄悄流传的八卦，渐渐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微妙的观察。同事们发现，阮糖似乎比以前更沉默，也更专注工作了，只是偶尔眼神会有些放空。而顶楼那位，最近的气压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低，连林哲副总进去汇报工作，出来时脸色都不太好看。
林月在一次例行闺蜜聚餐时，敏锐地捕捉到了阮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郁色和强装的平静。几番追问下，阮糖才简略说了那晚餐厅偶遇和车内的冲突。
“所以，现在就是……谁也不理谁了？”林月咬着吸管，总结道。
阮糖低头拨弄着盘子里的沙拉，轻轻“嗯”了一声。
“要我说，他这是自找的！”林月哼了一声，“自己跑去跟什么千金小姐吃饭被撞见，还好意思质问你？被怼了又没话说，就玩冷暴力？幼不幼稚！”
阮糖没说话。她心里其实也乱。她不知道江沉到底怎么想的。是觉得被冒犯了？还是觉得她太不识抬举？或者，真的如林月所说，是在用冷暴力处理他无法应对的局面？
“那你呢？你就打算一直这样？”林月看着她。
“不然呢？”阮糖抬起头，扯出一个苦笑，“他是老板，我是员工。他不想‘顺路’，我就不用‘顺路’。他不来找我，我也没必要往他跟前凑。这样……也挺好，清静。”
她说得轻松，但林月听出了她语气里那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真的觉得清静吗？恐怕未必。有些东西，一旦被搅动过，就很难再恢复真正的平静。
而冰墙的另一侧，也并非毫无波澜。
江沉的生活，在外人看来，似乎一切如常。他依旧是那个决策果断、冷静自持的商界精英。但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比如林哲，才能看出些许端倪。
“我说老江，”林哲又一次晃进总裁办公室，这次没拿苹果，而是端了杯咖啡，大剌剌地坐在会客沙发上，“你这几天是吃了炸药还是怎么着？下面好几个部门老大跟我诉苦，说方案被打回来重做的理由苛刻得令人发指。连周铭那个技术宅都跑来问我，是不是公司最新AI的‘情绪模拟模块’出了bug，把‘冷酷’参数调得太高了。”
江沉头也不抬，继续看着手中的文件，声音冷冰冰的：“如果他们对自己的工作成果要求能再高百分之一，就不会有这些抱怨。”
林哲翻了个白眼：“得了吧你。别拿工作撒气。说说，跟咱们小糖糖的‘冷战’，打算持续到什么时候？准备创下吉尼斯世界‘总裁与员工最长不说话纪录’？”
江沉翻阅文件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指尖微微用力，纸张边缘泛起细微的褶皱。他没有回答林哲的问题，只是周身的气压更低了一些。
林哲看着他那副样子，摇了摇头，放下咖啡杯：“行，你倔吧。我看你能倔到什么时候。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冷战这玩意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尤其是……当你其实根本不想‘冷’的时候。”
他说完，拍拍屁股走了，留下江沉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办公室里。
林哲的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他试图用忙碌和冷硬掩盖的某处。他烦躁地扔下文件，靠进椅背，抬手捏了捏眉心。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办公桌一角。
那只奶白色的陶瓷小猫，依旧蜷缩在那里，憨态可掬，头顶那撮褐色的“呆毛”固执地翘着。他每天还是会习惯性地将它摆正，仿佛那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仪式。
看着小猫弯弯的眼缝，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双眼睛——前几天在会议室，她汇报工作时，那双看着他，却没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片冰冷疏离的杏眼。
他不再“顺路”，切断了她可能依赖（或厌烦）的接触。
她不再对他笑，收回了那曾让他心跳失序的温暖。
这似乎是他想要的“界限分明”，是他处理失控局面后理应恢复的“正常状态”。
可为什么，心里没有丝毫轻松，反而像是被挖空了一块，填满了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烦躁？
他明明只是……不想再看到她和其他男人在一起。
他只是……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和秦薇吃饭。
他只是……被她那句尖锐的反问堵得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应对。
所以，他选择了最简单，也最糟糕的方式——回避。
筑起冰墙，将两人隔开。
仿佛这样，那些混乱的、灼人的、让他感到陌生和失控的情绪，就会随之冻结、消失。
可是，没有。
它们只是被暂时冰封在了墙的两侧，沉默地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某个未知的契机，或将冰墙摧毁，或将一切彻底冻结成再也无法融化的永寂。
这场始于雨夜质问的冷战，在无人宣战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帷幕。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刻意的针对，只有日复一日的沉默、疏离，和那些被强行压抑、却在暗处疯狂滋长的、复杂难言的心事。
冰墙已然竖起，隔绝了视线，却无法隔绝心底那份早已失衡的悸动与煎熬。而打破这僵局的契机，似乎还隐匿在迷茫的雾气之后，无人知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