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年的府邸坐落在城西一条清净的胡同里,朱门灰墙,门前两棵老槐树郁郁葱葱,透着一种符合主人身份的、沉淀下来的安宁。然而,当云织与玄圭带着一队精干人马抵达时,这份安宁已被一种不祥的死寂所取代。
门房老仆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引着他们入内,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老爷他……老爷他昨夜还好好的……怎么会……”
穿过几进院落,来到周永年平日读书休憩的书房“守拙斋”。书房门敞开着,一股混合了墨香、陈旧书籍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苦杏仁味的怪异气息扑面而来。
周永年穿着家常的深色直裰,仰面倒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头歪向一侧,双目圆睁,瞳孔早已涣散,定格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惊愕与……不甘?嘴角残留着些许白沫干涸的痕迹,面色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灰色。
书案上,摊开着一封墨迹已干的信笺,旁边搁着一支狼毫笔,笔尖的墨似乎尚未完全干透。地上,一只小巧的白玉酒杯倾倒着,残留着几滴透明的液体,那股苦杏仁味正是由此而来。
一切迹象,都指向了“畏罪自尽”。
顺天府的仵作早已候在一旁,见玄圭等人到来,连忙上前禀报:“大人,初步勘验,周老学士确系中剧毒‘牵机引’身亡,死亡时间约在昨夜子时前后。现场……未见搏斗痕迹,这封‘谢罪书’笔迹经初步比对,与周老学士平日字迹相符。”
玄圭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示意仵作退下。他走上前,没有先去动尸体,而是戴上一副特制的薄皮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封“谢罪书”。
云织站在一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整个书房。布置雅致,四壁书架直抵屋顶,塞满了各种典籍,多宝阁上摆放着一些看似寻常的古玩,空气中弥漫着老人身上特有的、混合了药香与陈旧气息的味道。一切都符合一个致仕老翰林的身份。
但她的灵枢佩,从踏入这个房间开始,就传来一种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带着阴冷与违和感的波动。这感觉,与她在册府感应到钱三身上气息时有些类似,却又更加隐晦。
玄圭快速浏览着“谢罪书”的内容,眉头越皱越紧。他将其递给云织。
云织接过,凝神细看。信上的字迹,乍看之下确实是周永年那手熟悉的、带着馆阁体底子的行书,遣词造句也符合他平日的文风。信中,他痛心疾首地承认自己“管教门生不严”,致使李慕白“误入歧途,心生妄念,最终畏罪自尽”;承认自己“御下无方”,让钱三此等“狼子野心”之徒混入翰林院,酿成祸端。他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两个死人身上。对于“青梧”,对于科场旧案,对于资金网络,只字未提。通篇下来,就是一个“失察”的老臣,在“痛悔”之下的“谢罪”。
太干净了,干净得像是精心打磨过的台词。
“笔迹确认无误?”云织抬头问玄圭,声音压得很低。
“形似九分,神韵……略欠。”玄圭目光幽深,“模仿者功力极高,几乎可以乱真。但书写时的‘气’是模仿不来的,周永年晚年字迹沉稳中带着一丝迟暮的涩意,而这封信,笔画间透着一种过于流畅的……刻意。”
云织心中了然。果然是“被自尽”。对手再次以最快的速度,最狠的方式,掐断了最重要的线索。用一个“完美”的谢罪书,将周永年定位成一个被门生连累的“可怜”老臣,把所有肮脏的秘密,都随着他的死一同埋入地下。
“弃车保帅。”云织轻声道,语气冰冷。周永年这枚经营多年、位高权重的大棋,在即将暴露之际,被毫不犹豫地舍弃了。这背后“青梧”的决断与冷酷,令人心惊。
她不再关注那具冰冷的尸体和那封虚伪的信,开始在书房内缓步走动。指尖轻轻拂过书架,拂过多宝阁,精神力高度集中,全力感应着灵枢佩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常波动。
书房很大,藏书极丰。她走得很慢,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篦子,扫过每一寸空间。玄圭则指挥手下,开始对书房进行更彻底的、不放过任何角落的搜查,重点是寻找可能存在的暗格、密道。
时间一点点过去,搜查似乎陷入了僵局。除了周永年明面上的藏书和物品,一无所获。对手做事,向来干净利落。
云织停在靠里墙的一个书架前。这个书架看起来与其他并无不同,摆放的多是一些地理志、游记类的杂书,似乎并不受主人重视,落满了灰尘。但灵枢佩传来的那丝阴冷违和感,在这里似乎稍微清晰了一点点。
她伸出手,一本本地轻轻触碰那些书籍的书脊。当她的指尖滑过一本厚厚的、封面是深褐色牛皮、没有任何题签的《坤舆杂记》时,灵枢佩传来的悸动明显增强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本厚重的书籍抽了出来。书很沉,封面和书页边缘都磨损得厉害,看起来年代久远。她翻开书页,里面是印刷的各地风物地图和简介,并无特殊。
但那种感应不会错。
她将书平放在旁边的小几上,指尖细细摩挲着书籍的封面、封底和书脊。封底的牛皮似乎……比封面略厚一些,手感有极其细微的差异。她取出一根极细的银针,沿着封底边缘极其小心地探入。
“咔哒。”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封底的牛皮竟然被她用巧劲撬开了一个夹层!里面并非空心,而是填充着某种柔软的、暗黄色的绢帛。
云织的心跳陡然加速。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层薄如蝉翼的绢帛取了出来。绢帛本身已经有些脆化,上面用极其细微的墨线,勾勒着一幅……残破的、看似是某处地域的堪舆图!
图纸只有半幅,边缘是不规则的撕裂痕迹。山川河流的绘制手法古朴,一些关键地点标注着陌生的名称或代号。整幅图似乎描绘的是一处地形复杂的山区。
然而,吸引云织目光的,是图纸右下角,一个被刻意磨损、却依然能辨认出轮廓的模糊印记——那是一只形态独特的、振翅欲飞的青鸟,鸟喙处,衔着一枚梧叶!
这个印记……云织瞳孔骤缩!她曾在皇室宗谱的一些古老附录中,见过类似的图案记载!这是前朝末期,一个与周氏皇族争夺过天下的、早已覆灭的藩王——端亲王一脉的旧徽!
周永年的书房暗格里,藏着半幅与端王府有关的堪舆图!
“青梧”……青鸟衔梧……难道“青梧先生”与早已被铲除的端王余孽有关?!他们的目标,从来就不仅仅是权柄,而是……复辟?!
玄圭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目光落在那半幅舆图和那模糊的印记上,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端王旧徽……”他声音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肃杀,“看来,我们之前的方向,还是想得简单了。周永年背后,不是普通的朝堂朋党,而是……前朝余孽,国之大患!”
云织轻轻抚摸着那残破的绢帛,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全身。周永年死了,“青梧”看似再次无踪。但他们留下了这半幅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