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过精雕的支摘窗,将细碎的光斑洒在清源司院中的青石板上。云织站在廊下,看着宫人将最后几箱书籍、药匣搬上等候的马车。今日,她将正式离开这处承载了无数惊心动魄与深夜筹谋的院落,前往帝国文脉的核心——翰林院,赴任“翰林待诏”。
“主事,都收拾妥当了。”柳清风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依旧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望着云织,这个他亲眼看着从初入宫廷的医女,一步步走到今日地位的女子,心中既有骄傲,亦有担忧。翰林院,那是个与后宫、内务府截然不同的地方,看似清贵,实则水更深,风更急。
云织转过身,脸上是一贯的平静,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抹坚毅的光。“柳大人,清源司日常事务,便有劳你多费心了。”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些许,“宫内的动向,尤其是康宁殿和乾清宫那边,若有任何细微异常,即刻传讯。”
“属下明白。”柳清风郑重拱手。他知道,云织此去,明为升迁,实为深入虎穴。太后的终极嘱托,那枚冰冷的青铜钥匙,以及那本写满隐患的名册,都意味着她将踏入一个更为错综复杂的棋局。
马车碾过御道的青石板,发出轱辘的声响。云织坐在车内,指尖轻轻拂过怀中那枚温润的灵枢佩。玉佩似乎也感应到主人心绪的波动,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今早更衣时,镜中那一身簇新的、区别于女官与太医的翰林待诏冠服——青罗袍,素银带,乌纱帽两侧垂下的展角,象征着清流与文华。这是殊荣,更是枷锁。她以女子之身破格跻身于此,注定从第一步起,便要承受无数审视、质疑与敌意。
翰林院位于紫禁城东南隅,毗邻文华殿,建筑古朴沉静,飞檐斗拱间弥漫着千年墨香与纸卷沉淀的气息。然而,当云织的马车在翰林院高大的朱漆大门前停下,她由内侍引着步入那悬挂着“为国储材”巨额匾额的正堂时,感受到的却并非文雅祥和,而是一种几乎凝成实质的、混合着好奇、冷淡与隐隐排斥的氛围。
堂内已有十余位身着各色青、绿官袍的翰林官员等候,他们是来参与新同僚的“入门仪”。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云织身上,有惊诧于她年轻容貌的,有对她女子身份面露不豫的,更多的,则是一种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为首的是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下颌微扬的官员,正是翰林院资深修撰,张澄。他并未上前见礼,只是用那双透着精光与刻板的眼睛,将云织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方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文人特有的拖腔:“云……待诏。”他刻意在姓氏后停顿,仿佛在确认这个称呼的荒诞,“本院掌古今经籍、图书、修史、制诰之事,乃清贵之地,非等闲可入。待诏虽蒙圣恩,特旨简拔,然……‘木雁之礼’,不可废也。”
“木雁之礼?”云织微微挑眉,目光平静地迎上张澄。她事先了解过翰林院传统,新入院者需应对前辈考校,或献文,或答策,以显才学。但这“木雁”之名,却透着不寻常。
“云待诏竟不知?”张澄身侧一位瘦高个的编修语带讥讽地接口,“《庄子·山木》有载,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他顿了顿,环视四周同僚,见众人皆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才继续道,“这礼,便是要新入院者,于材与不材之间,自择其位,自证其用。不知云待诏,是那能鸣之雁,还是……不能鸣之雁?”
堂内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声。这比喻何其刁钻!自比能鸣,便是张扬跋扈,不守女子本分;自认不鸣,便是承认无能,不配居于此位。进退皆是无理。
云织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淡然。她目光扫过堂内诸人,将那些或幸灾乐祸、或冷眼旁观、或隐含同情的面孔一一看在眼里。她知道,这是下马威,更是她能否在此立足的第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门槛。退缩,则永无宁日;硬闯,则落入话柄。
她缓步走向堂中那张摆放着文房四宝和一堆散乱卷册的长案,指尖轻轻拂过微凉的宣纸,脑中飞速转动。直接辩经?正中对方下怀,他们必以浩如烟海的典籍相压。展示医术?与此地氛围格格不入。她需要一种方式,既能展现过人才智与价值,又能巧妙地化解这“木雁”之困,甚至……反将一军。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长案一角随意放置的一本残破书册吸引。书页泛黄,封面缺失,隐约可见内里绘有草木图形。她心中一动,伸手将其拿起。指尖触碰到书页的瞬间,灵枢佩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清凉的感应。这书……不寻常。
“张修撰既以《庄子》设问,”云织抬起眼,声音清越,打破了堂内的窃窃私语,“那云织便借庄子之言,试解此局。”她举起那本残卷,并不翻开,而是看向张澄,“材与不材,存乎一心,亦存乎其时其用。昔者庄行于山,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
她顿了顿,感受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包括张澄那微微眯起的眼睛。“然,庄子下山,出于故人之家,故人之雁,却以不材死。弟子问于庄子,庄子笑曰:‘周将处夫材与不材之间。’”她话音一转,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云织以为,材之用,不在自鸣,而在有用。有用,则虽不鸣,其声自远;无用,则虽聒噪,亦难免鼎镬之危。”
她将手中残卷轻轻放回案上,指尖在封面那模糊的图案上若有若无地一点。“譬如这本《南疆草木疏注》,看似残破无用,被弃于此。但若有人能识得其中所载‘幻梦藤’与‘烬心草’相生相克之理,或许便能解开去岁三皇子所中奇毒之最后一丝残留隐患。此,算不算‘有用’?算不算……‘鸣’于当鸣之时?”
“幻梦藤”、“烬心草”、“三皇子中毒案”!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寂静的正堂中炸响!张澄等人的脸色瞬间变了。三皇子中毒案是宫廷秘辛,牵连甚广,他们这些翰林官虽有耳闻,却不知具体细节。云织此刻轻描淡写地道出解毒关键,并指出这本他们视若无睹的残卷竟记载着如此重要的内容,其震撼力远超任何华丽的辞藻或艰深的经义!
她不仅巧妙化解了“木雁”的刁难,更在无声无息间,展示了她在医术、毒理上的深厚造诣,以及她与皇室核心秘辛的关联。她不是来与他们争辩经史子集的,她是带着他们无法企及的“实用”之才,以及背后的皇权背书,踏入此地的!
张澄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死死盯着那本残卷,又看向云织那平静无波的脸,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身后那些原本带着讥笑的官员,此刻也纷纷收敛了神色,目光中充满了惊疑与重新审视。
正堂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唯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风吹动书页的沙沙声。
云织微微躬身,执了一个标准的同僚之礼,声音依旧平和:“云织初来乍到,于翰林院规制、典籍分类尚不熟悉,日后还需向张修撰及诸位同僚多多请教。今日‘木雁之礼’,云织僭越,妄言之处,还望海涵。”
她的话谦逊有礼,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在每一个试图刁难她的人脸上。张澄最终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含糊的应答,算是默认了她通过了这场“礼仪”。然而,他盯着云织转身跟随引路吏员走向属于她的那间值房背影的眼神,却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深沉。
穿过幽深的廊道,云织被引至一间略显偏僻却整洁的值房。吏员退下后,她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轻轻吁出一口气。第一关,算是过了,而且是以一种超出预期的方式。她摊开手掌,掌心因方才的紧张而微微汗湿。那本《南疆草木疏注》……灵枢佩的感应绝非偶然。这本被弃置的残卷,为何会出现在迎接新人的正堂?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她抬眼望向窗外,翰林院的天空被飞檐切割成规整的方形,沉静,却也压抑。
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而那本无意中帮她解了围的残卷,或许,正是搅动这潭水的第一块石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