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沉默持续了整整一夜,如同凝固的沥青,沉重得令人窒息。
拉普兰德就那样背对着所有人坐着,像一尊被风雪侵蚀了千年的石像。
指尖无意识摩挲剑刃的动作早已停止,只剩下一种近乎绝对的静止。
没有眼泪,没有啜泣,甚至没有一声叹息。
脆弱与她无关,那是一种她早已从灵魂中剥离的“无用”品质。
但此刻,她内心的风暴远比任何泪水都更加剧烈和危险。
她的脑海是一片混乱的战场。
德克萨斯那张永远平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脸,与“野狗”那苍白骨甲碎裂 喷着血挡在她剑前的画面交织、碰撞。
“为什么?”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意识深处回响,如同刀刃刮过岩石。
“为什么停下?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斩断这一切!”
那个瞬间,看着德克萨斯在她倾尽全力的斩击下可能陨落,她心中涌起的并非快意,而是一种近乎毁灭性的空虚感,仿佛自己也要随之崩解。
但紧接着,那个身影冲了出来。
那个她捡来的本该属于她的,耐打又有点意思的“东西”。
他竟敢……他竟敢挡在她和她的目标之间!
他竟敢……用那种方式,介入只属于她和德克萨斯的世界!
愤怒如同岩浆般灼烧着她的理智。
那是对干扰者的愤怒,对失控局面的愤怒,但更深层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命名的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的刺痛感。
“他算什么?” 内心的声音尖锐地质问,“一个沙袋,一个工具,一个观察样本……他凭什么觉得他能插手?凭什么觉得……他的命,能用来换她的?”
她回想起他挡下攻击后,抬头看她时那双眼睛。
没有恐惧,没有祈求,甚至没有明确的立场,只有一种……近乎坦然的承受,仿佛他做的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让她更加烦躁。
“他保护她……为了什么?因为萧何那个蠢货的话?还是……”
一种更阴暗的连她自己都不愿细想的可能性悄然浮现。
他是不是也像其他人一样,被德克萨斯那副冷冰冰、仿佛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样子所吸引?
不。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她碾碎了。
荒谬。
那只“野狗”的眼神里,从来没有那种东西。
他看着德克萨斯的眼神,和看着街边的石头没什么区别,那他为什么要……
“……为了保护我?”
天光微亮时,拉普兰德终于动了。
她缓缓站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仿佛维持一个姿势太久已经僵硬。
她没有看屋内的任何人,径直走向门口。
“你去哪儿?”亚瑟冷硬的声音响起,带着警惕。
经过昨晚,他对这个不稳定的因素更加不信任。
拉普兰德脚步未停,只是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狂气,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疲惫和一种“别来烦我”的警告。
“呼吸。”她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推开门,融入了外面依旧灰暗的晨雾中。
她没有走远,只是靠在安全屋外不远处一截断裂的混凝土柱上。
冰冷的雾气沾湿了她的白发和外套,但她毫不在意。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涌入肺部,带来一丝熟悉的刺激,却无法驱散内心的混乱。
过了一会儿,我走了出来。
重置能力让我恢复了,但内腑的隐痛和昨晚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依旧清晰。
出来后,我看着她靠在柱子上的孤峭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我们都没有说话。
只有她指间香烟燃烧所产生的烟尘掉落,和远处叙拉古清晨隐约的嘈杂。
良久,她终于开口,声音因为吸烟而有些沙哑,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淡:
“下次,再敢挡我的剑,”她没有看我,目光望着前方虚无的雾气,“我会连你一起砍了。”
这话语冰冷而充满威胁,是她一贯的风格。
但不知为何,我从中听不出多少真正的杀意,反而更像是一种……划清界限的宣告,一种对自己内心动摇的强硬否定。
“我只是做了当时觉得该做的事。”我平静地回答,没有解释,没有争辩。
她嗤笑一声,弹了弹烟灰:“该做的事?保护她?你什么时候成了企鹅物流的看门狗了?”
“不是保护她。”我看向她,尽管她依旧不看我,“是阻止你做出可能会后悔的事。”
“后悔?”拉普兰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转过头,蓝灰色的瞳孔死死盯住我,里面翻涌着压抑的怒火和讥诮。
“我拉普兰德做事,从来不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我想杀谁,就杀谁!需要你来告诉我该不该做?!”
她的情绪有些失控,这是很少见的情况。
通常她的疯狂是冷静而愉悦的,而非现在这样带着刺痛的躁动。
“是吗?”我迎着她的目光,没有退缩,“那你为什么停下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强装出来的强硬。
她瞳孔猛地收缩,握着烟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为什么停下?
那个瞬间,看着他在剑下濒死,她心中掠过的不是“碍事”的烦躁,而是一种近乎恐慌的想要收回力量的冲动。
这种感觉陌生而危险,让她本能地排斥。
“……因为无聊。”她最终给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答案,重新转过头,用力吸了一口烟,将剩余的烟蒂扔在地上,用靴底狠狠碾灭。
“看着一个沙袋自己凑上来找死,一点意思都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
“德克萨斯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我最终还是问出了这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不仅仅是出于萧何的八卦,更是想理解她内心那扭曲的执念。
拉普兰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对抗内心某种不愿面对的东西。
“……一个影子。”她最终说道,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剖析自身的冷漠。
“一个我拼命想抓住,又想亲手打碎的影子,她代表着我逃离的一切,也代表着我失去的一切,看着她,我才能确认……我还是拉普兰德,而不是萨卢佐家那个被调教好的傀儡。”
她顿了顿,语气重新变得尖锐而充满攻击性:“但现在,这个影子旁边,多了块碍眼的石头。”
她终于再次看向我,眼神复杂难明:“你,到底想干什么,‘野狗’?跟着我,看着我发疯,现在又想扮演什么角色?救世主?还是……自以为能理解我的蠢货?”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质问我的动机和存在。
我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我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算什么,我只是……跟着你。在这片荒野里,你是我唯一的坐标。”
这个回答似乎出乎她的意料。
她愣了片刻,随即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重新靠回柱子上,目光再次投向远方。
“坐标?”她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真是个麻烦的坐标。”
我们没有再交谈。
晨雾渐渐散去,叙拉古丑陋而真实的面貌再次显露出来。
过了一会儿,她直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脸上重新挂起了那副惯有的带着几分慵懒和疯狂的笑容,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近乎流露真实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走了,”她甩了甩头发,朝着屋内走去,语气恢复了平时的调子,“去找点乐子,弥补昨晚的‘无聊’。”
但我知道,已经不一样了。
那道由我介入而产生的裂痕,并未消失,只是被她用更坚硬的疯狂外壳暂时封存了起来。
我在她心中的“地位”,萧何说得或许没错。
但这地位并非温情的牵挂,而更像是在她那片荒芜暴烈的内心荒原上,突然出现的一块无法忽视,无法轻易摧毁,也无法完全掌控的顽石。
这块顽石,既让她烦躁,也让她……不得不分神去看顾。
而对于拉普兰德来说,任何需要她“分神”的东西,都既是弱点,也是变数。
如何对待这个变数,或许将成为她接下来必须面对的、比追杀德克萨斯更加棘手的难题。
叙拉古的白日,与黑夜一样危机四伏。
而内心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