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叙拉古的天空依旧阴沉,但拉普兰德似乎心情不错。
或者说,她决定换一种“心情”。
她带着我来到了一个城市,然后熟门熟路地绕进了一个商业街区,随后径直走向一家看起来颇有年头的裁缝铺。
推开挂着铃铛的店门,一股混合着布料和熏香的气味扑面而来。
“日安,老师傅。”拉普兰德开口了,声音清脆,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几乎可以说是悦耳的礼貌语调。
她脸上挂着浅淡而得体的微笑,白色的长发被她随意地拢在肩后,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位家教良好,只是穿着有些破损的落难大小姐。
我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店铺里那位戴着老花镜、正在埋头工作的老裁缝抬起头,看到拉普兰德,似乎也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生意人的和气:“日安,小姐。需要什么帮助吗?”
“是的,需要定制两套方便活动的便服,料子结实些就好。”
拉普兰德走上前,语气温和,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对长辈的尊重,“款式简单利落,麻烦您了。”
她与老裁缝交谈着,讨论着布料、款式和尺寸,用语精准,偶尔还会开一两个无伤大雅、甚至略带黑色幽默的玩笑,比如指着一种深灰色的布料说:
“这个颜色不错,沾了血不太显眼,省得总是吓到路人。” 她说这话时,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温和的笑容,仿佛只是在评论天气。
老裁缝似乎也习惯了叙拉古各种怪异的客人,只是干笑两声,没有多问。
我就这吧站在店铺角落,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看着她如何用流畅的叙拉古上流社会口音与人交流,如何用优雅的姿态掩饰指尖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如何将那身经百战的戾气完美地收敛在那张漂亮无害的假面之下。
这绝非真正的热情,而是一种观察外界的方式,一种习惯性的社交面具,甚至是一种……属于她过去某个身份的本能。
她对待这些陌生人,展现出的是一种疏离的、如同大家闺秀般的彬彬有礼,与那个在废墟中狂笑厮杀、言语刻薄疯狂的“白狼”判若两人。
定好衣服,付了定金(钱自然是从之前的“战利品”中出的),约定好取货时间后,我们离开了裁缝铺。
一走出店铺,踏上那条肮脏弥漫着不确定危险气息的街道,拉普兰德脸上的笑容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
她的眼神瞬间恢复了平时的锐利和漫不经心,脊背也重新带上了那种随时准备暴起或闪避的微妙张力。
变脸之快,令人咋舌。
我对此忍不住开口,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对待陌生人,和第一次见我时,完全不一样。”
拉普兰德侧过头,瞥了我一眼,嘴角勾起一个熟悉的带着讥诮的弧度:“怎么?失望了?没看到你想看的张牙舞爪?”
“只是好奇。”我如实说道。
她嗤笑一声,脚步不停,目光警惕地扫过街道两旁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语气随意地回答道:
“因为你看我的眼神,很可疑。”
我愣了一下:“可疑?”
“对,可疑。”拉普兰德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第一次在荒野里见到你,你身上干净得不像话,没有感染者的气味,没有长期挣扎的痕迹,却偏偏出现在那种鬼地方,最关键的是……”
她顿了顿,蓝灰色的瞳孔斜睨着我,里面闪烁着冰冷的光:
“你看着我的眼神里,没有普通人该有的恐惧,也没有那些家族杂碎的贪婪或算计,甚至没有一般感染者看到同类时的复杂……
你看着我,就像……早就认识我,或者说,认定了要找我一样,那种眼神,让我觉得不舒服,像被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盯上了。”
拉普兰德说着她指了指街道上那些行色匆匆、偶尔投来警惕或漠然目光的路人:
“对他们,我只需要一张足够应付的表面功夫就够了,他们怎么想,关我屁事。
但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干净的、‘耐活’的、还用奇怪眼神看我的‘问号’……”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对于当时充满未知和威胁的我,她直接撕掉了所有伪装,用最真实、也最具有威慑力的疯狂面目来应对,那才是她面对真正“可疑”目标时的本能反应——用獠牙和利爪进行试探和警告。
“所以,”我总结道,“你的礼貌和健谈,只是用来应付‘无关紧要’的人的工具?”
“可以这么理解。”拉普兰德无所谓地耸耸肩,“叙拉古是个舞台,人人都戴着面具,我只是比较擅长换面具而已,至于真实的样子……”
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正面看着我,脸上露出了一个毫不掩饰的、混合着疯狂、挑衅和一丝极其隐晦的可以称之为“真实”的笑容:
“就像现在这样,只给……‘自己人’看。”
说完,她不再理会我,转身继续向前走去,背影依旧孤峭而危险。
我看着她融入叙拉古灰暗街景的背影,心中了然。
她那收放自如的“表演”,并非虚伪,而是她在这片泥潭中生存的技艺之一。
而我有幸(或不幸)见到了面具之下,那头真实的、伤痕累累(如今伤痕已无,但印记犹在)却也更加复杂的孤狼。
这份“真实”,是她给予的一种扭曲,但却无比沉重的认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