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之中,时光的流逝仿佛与外界不同。混沌气息滋养下,孙悟空损耗的心神与额间那圈淡痕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不过三两日,他便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模样,只是比起从前,眉宇间少了几分被金箍压抑的躁动,多了几分历经风波后的疏朗与……被娇养出来的惫懒。
他此刻正毫无形象地瘫在玄清不知从何处弄来的、铺着雪白虎皮的软榻上,指挥着自家大师兄:“师兄,左边,对,再用力点……哎,舒服!” 玄清竟真的坐在榻边,修长有力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替他揉按着太阳穴,神色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
“那斋饭,清水煮白菜,连点油花都见不着!还有那和尚,夜里打坐念经,白天赶路还念经,念得俺老孙脑仁疼!小白龙就是被他念跑的!” 孙悟空闭着眼,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控诉取经路上的“非人”待遇,“还是师兄这儿好,有吃有喝,还清静。”
玄清指尖力道均匀,听着他抱怨,只淡淡“嗯”了一声,眸底却掠过一丝冷意。那些让他的宝贝受苦的人与事,他皆记下了。
与此同时,取经路已彻底停滞。
盘丝洞外的林间空地上,篝火有气无力地跳动着。金蝉子蜷缩在火堆旁,身上华丽的锦襕袈裟沾满了尘土与草屑,他却浑然不觉。他双手抱膝,将头深深埋入臂弯,身体时不时无法自控地剧烈颤抖一下。
没有了孙悟空在前开路,没有了那根定海神针般的金箍棒扫清障碍,他们甚至连下一处该往哪里走都变得模糊。更可怕的是内心的空虚与恐惧。猪八戒尝试着去化缘,不是空手而归,就是差点被寻常野兽追得狼狈逃窜。沙僧沉默地守着一旁,看着师父那副模样,心中沉甸甸的,却不知如何劝解。
“师父……您多少吃点吧?” 猪八戒将好不容易摘来的几个野果递到金蝉子面前,小心翼翼地说道。
金蝉子猛地抬起头,双眼布满血丝,眼神涣散而狂乱,他一把打掉猪八戒手中的野果,声音嘶哑地低吼:“吃?吃什么吃!悟空……悟空被他带走了!是被我……是我念咒……我……” 他语无伦次,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脸上充满了痛苦与自我厌弃。
那紧箍咒语仿佛还回荡在耳边,孙悟空痛苦翻滚、惨叫的模样与玄清冰冷刺骨的眼神交替浮现,最终化作那漫天飘散的金色碎屑,深深烙在他的神魂之上。他一直以来坚信的“管教”、“正道”、“慈悲”,在那一刻被彻底击碎。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所谓的坚持,在绝对的力量和赤裸的现实面前,是何等苍白可笑,甚至……丑陋。
信念的崩塌,往往伴随着心防的溃败。
白日里,他浑浑噩噩。可一到夜晚,当他独自面对黑暗与寂静时,另一种更加隐秘、更加危险的波澜,开始在他死寂的心湖中翻涌。
他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七个蜘蛛精。想起她们曼妙的身姿,想起她们软糯的嗓音,想起她们躲在自己身后时,那楚楚可怜、依赖着他的眼神……那种被需要、被仰望的感觉,与他如今众叛亲离、被徒弟嫌弃、被护法神抛弃的狼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股莫名的燥热,开始在他四肢百骸流窜。那是他自幼修行、恪守清规以来,从未真正直面过的,属于凡俗男子的,最原始的本能与欲望。
“她们……或许并非全是恶意……” 他会在心底为自己这荒谬的念头寻找借口,“若非悟空咄咄逼人,她们何至于此?众生皆有佛性,或许……或许我能度化她们……”
这念头一生,便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他甚至开始幻想,若当时没有孙悟空阻拦,他随那些女子入了盘丝洞,会是怎样一番光景?是否会有温暖的床榻,可口的斋饭(他固执地认为妖精也会准备斋饭),以及……那软语温存?
“阿弥陀佛!” 他猛地惊醒,被自己脑海中旖旎的画面吓出一身冷汗,随即是更深的羞愧与恐惧。他拼命拨动念珠,试图诵经静心,可往日熟悉的经文此刻念出来却干巴巴的,毫无力量,反而更像是一种讽刺。
那“七情迷没”之劫,未曾因孙悟空的离去而消散,反而因金蝉子自身信念的崩溃和极度的孤独脆弱,找到了最肥沃的土壤,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他的禅心。情孽的种子,已然深种。
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菩提祖师面前悬浮的水镜中,正清晰地显现着金蝉子辗转反侧、内心挣扎的模样。他捋了捋长须,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洞悉世情的了然,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痴儿啊痴儿。佛法未明,尘心先动。这西行一路,磨的不是妖魔,是你自己的心魔啊。”
他目光转向水镜另一侧,那魔域之中正享受着玄清独家按摩、舒服得直哼哼的孙悟空,嘴角又勾起一抹笑意:“不过,我家这小猢狲,总算是脱离苦海了。只是……清儿那醋劲儿,怕是还没完全消呢。”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魔域洞府中,玄清揉按的动作微微一顿,状似无意地问起:“那七个蜘蛛精,模样如何?”
孙悟空正舒服着,想也没想,随口答道:“还行吧,花花绿绿的,就是妖里妖气,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哦?” 玄清指尖力道微微加重,“看得这般仔细?”
孙悟空一个激灵,瞬间反应过来,连忙翻身坐起,凑到玄清面前,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信誓旦旦:“大师兄!天地良心!俺老孙的火眼金睛只看本质!她们那点皮相,连你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真的!我发誓!”
玄清看着他急于表忠心的模样,眼底的冰霜这才缓缓消融,伸手将他重新揽入怀中,淡淡道:“量你也不敢。”
孙悟空暗暗松了口气,心里嘀咕:自家这醋坛子,真是越来越难哄了。不过……他偷偷瞄了一眼玄清线条完美的下颌,心里又泛起一丝甜意,难哄归难哄,他喜欢。
就在这三界目光或明或暗的注视下,取经之路陷入僵局,金蝉子在自我怀疑与情欲初萌的泥沼中越陷越深,而孙悟空,则在方寸山的庇护下,迎来了久违的,或许也是暂时的,宁静。只是这宁静之下,那被强行改变的命数,又将掀起怎样的新风浪,无人得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