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长生离开的第二天清晨,赵千才发现了异常。
往日里,无论风雨,天一亮,那位先生都会准时地出现在药圃里。
可今日,直到日上三竿,书房的门,都未曾打开。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赵千的心头。顾不得规矩,赵千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房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
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桌案上的茶,早已冰冷。
桌案中央,静静地,摆着一张宣纸。
赵千走上前,只见纸上,是用清秀瘦金体,写下的八个字。
“天下已定,君臣缘尽。”
赵千盯着那八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走了。
那个如同鬼神一般的存在,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赵千疯了似的,冲出书房,看到院子里,那些由陛下亲赐的、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千年药材,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甚至连包裹的绸缎,都未曾解开。
赵千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这不是离去,这是……诀别。
是一种最无声,也最彻底的,割裂。
当那封只有八个字的信,被呈到始皇帝赢玄面前时,这位五十多岁的帝王,只是静静地看着,看了许久。
“走了?”赢玄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是的,陛下。”跪伏在地的太监,声音颤抖,“观中……观中所有陛下赏赐之物,先生……分毫未动。”
赢玄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分毫未动。
好一个分毫未动!
赢玄的内心,涌起的第一个念头,是恐惧。
那个非人的存在,就这么走了。是厌倦了?还是……在酝?pad?一场,针对自己这个凡人帝王的,报复?
赢玄立刻下令,封锁天下所有关隘,搜捕一个容貌在十八九岁、气质出尘的道人。
可旨意,刚拟好,又被赢玄,亲手撕得粉碎。
搜捕?
如何搜捕?
一个能于万军之中,安然来去;一个能视剧毒如甘泉的存在。若不想被人找到,这天下,谁又能找到?
恐惧过后,便是滔天的愤怒与屈辱。
赢玄,乃是天子,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主人!
可那个自己最敬重、也最忌惮的“先生”,却像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一样,将自己,将这个帝国,随手就抛弃了。甚至,连那些赏赐,都不屑一顾。
这,是何等的轻蔑!
最终,所有的恐惧、愤怒、屈辱,都渐渐沉淀,化为了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偏执的疯狂。
走了?
也好。
走了,便再也无人,能用那些“天道枯荣”的大道理,来规劝自己。
走了,便证明那个长生的秘密,是真的!是真的被孔明,私藏了起来!
赢玄要做的,不再是去恳求,而是去……寻找,去……夺取!
自那一日起,始皇帝,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曾经,赢玄还会为了国策,与朝臣,争论一二。
如今,章台宫内,只剩下一种声音。
曾经,赢玄还会为了民生,对一些大兴土木的工程,有所克制。
如今,数十万民夫,被征召,开始在关中平原上,修建那座史无前例的阿房宫。宫殿的规模,比图纸上,又扩大了三倍。
曾经,赢玄对那些非议自己的儒生,还只是“焚书”。
如今,在一次“坑儒”事件中,四百六十余名私藏禁书、非议朝政的儒生,被尽数,活埋于一个巨大的深坑之中。
鲜血,染红了洛邑的土地。
怨气,笼罩在帝国的上空。
而这一切,都与吴长生,再无关系。
吴长生,回到了藏幽谷。
回到了那座,阔别了近七十年的,忘忧草庐。
草庐,依旧是当年的模样。谷中,依旧四季如春,繁花似锦。
吴长生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那株,被自己种在药圃里的“小绿”。
近七十年过去,在藏幽谷充沛的灵气滋养下,这株神秘的幼苗,已经长成了一棵半人高的小树。树干,如碧玉雕成,晶莹剔透。每一片叶子,都仿佛蕴含着星光。
在树梢的顶端,一枚鸽卵大小、通体莹白的果实,正在静静地,孕育着。虽然还未成熟,但其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清香,却足以让任何一个凡人,延年益寿。
吴长生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温润如玉的树干。
“阿婉,我回来了。”
吴长生轻声说道。
“外面的故事,讲完了。不好听。爹爹以后,再也不出去了,就在这里,陪着你。”
小树的叶片,无风自动,轻轻摇曳,仿佛在回应。
吴长生盘膝,在树下,坐了下来。
吴长生能感觉到,千里之外,那座自己亲手缔造的帝国,那股原本昂扬向上、锐不可当的气运,正在一天天地,变得浑浊、暴戾、充满了怨憎。
吴长生也能感觉到,那个自己亲手教导出的帝王,正在一步步地,走向偏执的、自我毁灭的深渊。
但吴长生的心,再无波澜。
心,已经死了。
死在了那杯,名为“君臣之义”的毒酒里。
吴长生缓缓闭上眼睛,再次进入了修行状态。
从今往后,这红尘俗世,万丈高楼,与吴长生,再无半分瓜葛。
洛邑,皇宫,炼丹房。
十年,又过去了。
赢玄,已经六十多岁。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眼中的神采,也愈发浑浊。唯一不变的,是那份对长生的、病态的渴望。
“国师,这枚丹药,真能让朕,重返青春吗?”赢玄的声音,嘶哑,而又充满着期待。
徐福跪在地上,信誓旦旦地说道:“陛下放心!此乃小臣集七七四十九种天材地宝,炼制而成的‘返老还童丹’!陛下服下,必有奇效!”
赢玄拿起那枚散发着怪味的丹药,毫不犹豫,吞了下去。
丹药入腹,一股灼热之气,在体内乱窜。赢玄忍不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咳着咳着,赢玄的眼前,忽然,又浮现出了那个青衫背影。
那个,在清风观里,平静地,对自己说“贫道只会盖茅草屋”的背影。
“孔明……”
赢玄看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喃喃自语。
眼神中,有怨,有恨,但更多的,是一种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