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越过济世堂高高的院墙,在后院的药圃里,筛下片片细碎的金光。
经过一夜雨水的洗礼,泥土和草木的芬芳混合在一起,格外清新。
叶片上的露珠,在晨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晶莹剔透,仿佛天地间最纯净的珍珠。
吴长生站在院子中央,双目轻闭,整个人的气息,与这方小小的天地融为一体。
自从龙象般若功入门之后,吴长生每天清晨都会早起一个时辰,不为修炼,只为“掌控”。
那股霸道的力量,如同一头桀骜不驯的蛮象,蛰伏在吴长生的血肉深处。
吴长生需要做的,就是用自己那如蛛网般精密的医道知识,去为这头蛮象套上缰绳。
吴长生缓缓抬起手,摘下一片沾着露水的薄荷叶,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捻动。
力道稍重,叶片便会化为齑粉;力道稍轻,又无法将其脉络中的清凉之气尽数逼出。
这需要一种极致的掌控力。
吴长生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枯燥的动作,感受着指尖力道的细微变化,直到能将一片完整的叶子,捻成一汪碧绿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汁液,而叶片本身的脉络,却依旧清晰可见。
做完这一切,吴长生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股蛰伏在体内的蛮横力量,似乎又温顺了一分。
“爹,吃早饭啦!”
阿婉清脆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吴长生睁开眼,眼中的锐气与深沉瞬间敛去,只剩下为人父的温和。
“来了。”
吴长生应了一声,将指尖的汁液在清水中洗净,走进了堂屋。
桌上,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粥,一碟青盐,还有一盘阿婉自己腌的爽口小菜。简单,却充满了家的味道。
“爹,今天王平哥哥说要来找我玩,我能把上午的功课做完,下午再跟他出去吗?”
阿婉一边小口喝着粥,一边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吴长生。
“当然可以。”
吴长生笑了笑,夹了一筷子小菜放到阿婉碗里,“不过,上午的功课,可不能马虎。”
“知道啦!”
阿婉用力地点了点头。
早饭过后,吴长生便带着阿婉,走进了后院的药圃。
这里,是阿婉的课堂,也是阿婉的乐园。
“阿婉,还记得昨天教你的‘望’字诀吗?”
吴长生指着一株新发的草药,开口问道。
那株草药叶片细长,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颜色青翠欲滴,长势喜人。
阿婉蹲下身,学着吴长生的样子,仔细地观察着。阿婉的小脸凑得很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叶片上的露珠。
“叶片青绿,说明气血充盈,没有病灶。”
阿婉的声音稚嫩,但吐字清晰,“叶面有光泽,迎着太阳的那一面,颜色要比背阴的这一面,深上那么一丝丝,说明它喜阳,且长势正盛。”
“嗯,不错。”
吴长生满意地点了点头,“那‘闻’呢?”
阿婉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小的琼鼻微微皱起,像是在分辨世间最复杂的香气。
过了许久,阿婉才睁开眼,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有一股很淡的……像雨后青草一样的味道,但是,好像还夹杂着一点点……泥土的腥气?”
“哈哈哈,对了一半。”
吴长生被女儿认真的模样逗笑了,“这叫‘龙葵’,本身味道清淡,但它的根茎,却带有一丝土腥。你能闻出来,已经极有天赋了。”
吴长生顿了顿,继续说道:“那爹再考考你,若是让你去听书,那说书先生口中的‘江湖’,又是个什么味道?”
阿婉愣了一下,这个问题,超出了药理的范畴。
阿婉的小脑袋歪了歪,认真地思索起来。
“江湖?”
阿婉眨了眨眼,“我昨天跟王平哥哥去听书,那个说书先生说的‘江湖’,有飞来飞去的大侠,一口气能喝一坛子酒;也有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兵器上淬满了剧毒。可那都是故事,我想知道,真正的江湖,是什么样的?”
吴长生没有直接回答。吴长生沉默了片刻,指着药圃里一株正迎着太阳、努力向上攀爬的金银花藤,对阿婉说道:“阿婉,你看那株金银花。”
“嗯,我知道,”阿婉立刻回答,“金银花,性甘,寒。能清热解毒,疏散风热。是能救人的好药。”
“对,它是好药,能救人。”
吴长生点了点头,又指向墙角阴影里,一丛悄悄探出头来的、颜色鲜艳的毒蘑菇,“那你再看那个。”
“那是毒菌!”
阿婉立刻警惕起来,“颜色越是好看,毒性就越是猛烈。误食了,会要人命的!”
吴长生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
吴长生缓缓开口,声音变得有些悠远:“阿婉,你记住。这江湖,就像我们这方小小的药圃。”
“有金银花这样向阳而生、能救死扶伤的‘侠客’,自然也就有那墙角阴影里,专门害人性命的‘匪徒’。”
“江湖里,有的人像太阳,一言一行,都光明正大,让人心生暖意。”
吴长生的声音很轻,“但更多的人,喜欢躲在阴影里。或许是因为害怕,或许,是本身就属于黑暗。”
“说书先生的故事,有夸大,但道理却不假。有好人,有坏人。有相逢一笑的善缘,也有一言不合的恶果。有的人,你今天救了的性命,或许明天,就会为了利益,反过来捅你一刀。”
吴长生的话,让阿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这番话,有些过于沉重了。
过了许久,阿婉才抬起头,看着吴长生,眼神中没有了往日的纯真,多了一丝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清醒和坚定。
阿婉看着那株金银花,又看了看那丛毒蘑菇,认真地说道:“爹,我懂了。”
“那我们要做能救人的金银花,”阿婉顿了顿,小小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还要有,能除掉那些害人毒蘑菇的力气,对不对?”
吴长生闻言,心中剧震。
吴长生看着女儿那双清澈见底、却又无比坚定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心疼。
吴长生以为自己将女儿保护得很好,让她远离了世间所有的纷争与险恶。
却不想,这颗种子,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于阿婉的心底,生根发芽。
吴长生伸出手,没有回答阿婉的问题,只是轻轻地,揉了揉阿婉的头发。
“今天的功课,就是把这株龙葵画下来。”
吴长生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不仅要画出它的形,更要用文字,写下它的性、它的味、以及你对它的所有看法。”
“好的,爹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