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溪镇下起了小雨。
几个早起的镇民缩着脖子,凑在包子铺子前,一边哈着白气,一边低声谈论着什么。
“听说了吗?济世堂那个小吴大夫,前几天把王铁匠那条废了的胳膊给接回去了!”
“何止啊,我可听说了,是硬生生把断掉的骨头给重新长上了,神仙手段!”
这些窃窃私语,像雨丝一样,飘进济世堂半开的门里,又悄无声息地落下。
济世堂的气氛,和往日有些不同。来看病抓药的人,脚步都放轻了,说话也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瞟向那个在后院廊下默默捣药的清瘦身影。
吴悠。
经过一夜的发酵,“小吴神医”的名头,已经从茶馆酒肆里的猎奇笑谈,变成了一个沉甸甸的、带着几分敬畏的符号。
孙文才,今天心里就堵着这么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他站在柜台后,看着父亲悠闲地喝着早茶,看着那个叫“吴悠”的少年在后院安静得像一株草,再看看那些镇民敬畏的眼神,只觉得满心不是滋味。
他想不通,一个来路不明的乡下小子,不过是运气好治好了几个人,怎么就成了“神医”?自己跟着父亲苦读医书十几年,到头来,竟还不如一个半路出家的野郎中?
巳时三刻,一阵沉重的车轮声由远及近,一辆由两匹神骏非凡的高头大马拉着的紫檀木马车,在一众家丁的护卫下,稳稳停在了济世堂门口。那马车通体黝黑,车厢四角包着黄铜,雨水落在上面,凝成水珠滚落,一看就分量十足,贵不可言。
车帘掀开,一个穿着宝蓝色暗纹绸缎员外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在两个家丁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走了下来。
孙文才眼睛一亮,连忙迎了出去,满脸堆笑:“张员外!您可是稀客,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可是府上哪位身子不爽利?我这就去请我爹……”
来人是城中巨富,张德海。清溪镇一半的米行和布庄,都是他家的产业。
张员外却只是虚虚地摆了摆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袋浮肿发黑,一看就是常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又兼有心事重重。
他越过热情得有些谄媚的孙文才,目光直接投向了堂内,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不是来找孙老先生的。”
张员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找你们这儿的,吴大夫。”
孙文才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这微凉的雨天里,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从里到外,凉了个通透。
吴长生被请到了平日里专门用来接待贵客的雅间。
孙怀仁没有回避,依旧坐在主座一旁,手里端着那碗喝了半个时辰的茶,轻轻吹着水面上的茶叶沫子,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孙文才则被父亲一个眼神,留在了雅间里,负责添茶倒水。他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死死盯着那个坐在客座的少年。他倒要看看,这个“吴神医”,到底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张员外屏退了所有下人,雅间里只剩下他们四人。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少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试探:
“吴大夫,我这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是常年睡不安稳,夜里总做噩梦,惊醒后便是一身冷汗,心慌得厉害。”
“请了府城里无数名医,都说我是操劳过度,心脾两虚,开了不少安神的方子,什么天王补心丹、酸枣仁汤,喝下去的药比吃的饭都多,可就是不见好。”
张员外长叹了一口气,从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轻轻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我听人说,吴大夫你有通天彻地之能,能活死人,肉白骨。我这病,你若是能治,这张银票,就是你的诊金。”
孙文才的呼吸一滞,五百两!寻常人家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钱。他死死盯着那张银票,又看向吴长生,只见那少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吴长生没有看那张银票,只是静静地看着张员外,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山涧里的泉水,仿佛能一直望到人的心底里去。
许久,才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员外,你这病,不在身上。”
张员外一愣:“不在身上?那在何处?”
吴长生一字一顿道:“在心里。”
他看着张员外的眼睛,继续说:“员外年轻时,想必是为了挣下这份家业,没少吃苦,也没少搏命。跑过关外,下过南洋,在刀口上舔过血,在风浪里翻过船。”
“如今家大业大了,你又怕了。你怕这万贯家财,守不住,怕贼偷,怕火烧,怕天灾,怕人祸。”
“你夜里睡不着,不是因为身子不舒服,而是因为,你的心,从来没有真正歇下来过。”
这一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张员外脑中炸响。吴长生说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精准地扎进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里。他脸色煞白,额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看着吴长生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孙文才也听傻了,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话,不像是诊病,倒像是算命先生的江湖术语,可偏偏,张员外那副见了鬼的表情,又不似作伪。
一旁始终没说话的孙怀仁,这时终于放下了茶碗,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淡淡开口:“吴悠,既然你看出了病根,那便由你来开方吧。”
吴长生却摇了摇头:“先生,寻常药石,医不了心病。员外这病,病根在‘虚’与‘亢’。家业万贯是‘亢’,心神耗竭是‘虚’。需用一副‘重药’来镇。”
他转向张员外,平静地说道:“员外之病,需以‘安神固本丸’调理。此药不寻常,需取百年老山参的参须,取其见证百年风雨的‘静’;配上悬崖石壁上生的紫茯苓,取其扎根绝境的‘稳’;再以瓦上无根之水,取其不沾凡尘的‘清’。以文火熬制七天七夜,方能成丹。一剂药,三百两银子,概不还价。”
张员外听得一愣一愣的,又是百年参须,又是无根之水,又是七天七夜,只觉得这药,贵有贵的道理,玄有玄的妙处,这才是配得上自己身份的仙丹!
当即一拍大腿:“就依吴大夫所言!三百两,不贵!只要能让我睡个安稳觉,三千两也值!”
吴长生又补充道:“这只是其一。其二,我再赠员外一份养生方案。每日睡前,于静室独坐,点一炷安息香,不思生意,不虑得失,只听窗外风雨声,静坐一炷香。平日饮食,食只七分饱,戒思虑,断烦忧。如此,方可药到病除。”
张员外千恩万谢,拿着方子,心满意足地走了。
孙文才看着桌上那张轻飘飘的五百两银票,再看看吴长生开出的那张故弄玄虚的方子,终于忍不住了,他走到孙怀仁身边,压低声音道:“爹,那……那方子里的药,除了参须和茯苓,不都是些寻常的安神药材吗?还有什么无根之水,不就是屋檐上的雨水?就这么几味药,收三百两,这不是……坑人吗?”
孙怀仁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几分失望:“你只看到了药,却没看到药之外的东西。”
随即转头看向吴长生,问道:“吴悠,你来说,为何要这么开方?”
吴长生想了想,答道:“因为我的名声,本就是因‘奇’而起。对张员外这种人来说,越是奇,他越是信。若只是寻常方子,哪怕有效,他也觉得不值,心里不信,药效便会大打折扣。我为他编织一个‘仙丹’的故事,让他觉得这三百两花得值,花得玄,他心安了,信了,这药,才真正有效。”
孙文才听得目瞪口呆。
孙怀仁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孙文才说:“你听见了?医者,医人,也医心。张员外的病,一半在身,一半在心。长生这三百两的药,一百两是卖药,两百两,是卖一个‘心安’。他心安了,病,自然也就好了七分。你啊,要学的还多着呢。”
正在此时,已经走到门口的张员外,忽然又回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状若无意地对孙怀仁提了一句:
“说起来,这清溪镇,也不是什么病都能用钱解决。就说那陈员外家,家财万贯不输于我,可他家公子的老毛病,遍请名医,不也还是没个着落?孙老先生,您如今有了吴大夫这样的高徒,真是羡煞旁人啊。”
孙怀仁只是捻须笑了笑,没有接话,眼神却深邃了几分。
孙文才的心,又沉了下去。陈家,那可是连父亲都束手无策的难题。
吴长生站在廊下,听着外面的雨声,这陈家的门,自己迟早,是要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