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郭修谋的到来,老孙头表现了十足的热情,他拿出吃了一半的西瓜切了,嘴里叨叨着,你可是有日子没来了吧,今天傍晚我还想,街上玩把戏,你能不来看?咋样,让我猜准了吧,山东人真是辟邪的,说曹操曹操到,忙来,上郭的沙瓤西瓜。
郭修谋接过西瓜咬了一口,不是地里的活忙么,没得闲来看看你,这不,大把戏我不看了,就想来你这聊聊。
老孙头拉过凳子坐在了郭修谋对面,又挑亮了油灯,我可是听说了,你过大发了,家里都有炮楼了,厉害,厉害。
郭修谋笑笑,厉害啥呀,都是空架子,主要的是想给我家三孩弄个家口,插好笼子才好逮鸟不是。
老孙头大拇指一伸,你家三宝可真是个人物,不声不响就弄了个连长当当,等几年这还了得,不像我家那个,整天跟在县长后边,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个狗腿子,哪像你家三宝,高头大马,盒子枪一挎,哪个不给面子。
郭修谋谦虚道,也就那回事,这年月有个地方吃饭就不错了,你看,都快三十了还没找妥媳妇呢,我可愁毁了,您老哥看看有合适的么,给踅摸踅摸,到时候少不了你的酒喝。
老孙头沉思了一下,眼前还真没有合适的,你也知道,不说好孬,最起码得差不多吧,你家三宝什么要求?
郭修谋想了想,也没什么过高的要求吧,咱都是庄户人家,能认得锅开就行,哪还敢挑三拣四的。说完,郭修谋嘿嘿笑了笑,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
老孙头剥了一个花生,碾碎皮,吹一吹扔进嘴里,指指郭修谋,一副让我说你什么好的表情。郭修谋的话自己没觉得咋样,可在老孙头心里就不是那个味了,能认得开锅就行,这不是最低要求的要求,跟只要不是傻子的意思差不多,这话是许多穷门小户的人家托人给儿子说媒常说的自我贬低的一句,可这话从他郭修谋嘴里说出来就不是那回事了,这是另一种摇骚,整个清石镇谁不知道他郭家的家世,特别是新盖了四合院之后,郭家的威势青石镇皆知,坊间传颂的无不是他儿子郭五端着快枪吓唬路人的故事,能认得锅开就行,这绝对不是郭修谋的真话,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只能反着听。
吃西瓜尿多,三块西瓜下肚没多久,郭修谋就觉得尿意上来了。自从过了四十五,他就觉得憋不住尿了,年轻时候吃一个西瓜都没事,喝再多的茶夜里也从来不夜起,可如今哪夜都得起个两三回。起个两三回还不算事,令他气恼的是总是感觉尿不尽,滴滴答答像雨后屋檐上的水珠,一尿好半天。他说了句我尿泡尿去,就急匆匆茅厕跑去,后边老孙头说的什么他也没听清。
乡公所的茅厕在大院的西南角,郭修谋可不陌生,有时候赶集内急了,就仗着苗家庄保长的名头去里面方便,而不像一些庄户主那样,随便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解决了。保长就得有个保长的样子,好歹念过几年私塾,不能跟那帮庄稼汉一样,这是郭修谋的自我要求。郭修谋不会想到,就是自己的这一个不经意的要求,使他躲过了一场灾祸。
贱年时,山南的马子多如牛毛,三两个人弄把刀就敢自称什么大王,更有甚者,一个人也敢入户打劫。为了应对这些祸害,一些大户人家就花钱组建了民团用以看家护院。青石街的一些店家也组建了民团,一方面维持治安,一方面保护他们的利益,民团的地点就在乡公所大院。去茅厕的路上,郭修谋看到大院的东头一间房子亮着灯,嘈杂的声响从敞开的大门往外蹿,值班的几个团丁牌九推得正欢。
郭修谋正尿着,突然一声枪响,吓得他裤子差点秃噜掉。提着裤子,郭修谋探头往外看,适才还人声鼎沸的民团的屋子此时寂静地像是墓地,门口三个人持枪而立,警惕地望着大门的方向。老孙头的门房看不到,只见门口的灯影里晃动着一个人影,长长的像是丈二的金刚。
山南的马子很少跟官方的乡公所过不去,那里少有油水不说,还有民团驻守,武器上不输马子,人数上有时还占优,一般情况下马子不招惹他们,赔本的买卖没人干,马子也不傻,他们宁愿舍近求远绑个地主老财稳当,也不愿意犯傻招惹官方的人。今日,不知道哪股不上路的马子找事来了。
郭修谋没有想到,马子里也有跟他一样讲究的主。他躲在茅厕里大气也不敢喘的时候,一个马子背着枪急匆匆进了茅厕,那人还没进来了就急不可耐地掏出家伙就尿,尿了一半才留意到茅厕里还有一个人,随即兴奋地喊道:这里还有一个。
郭修谋想跑也跑不了,再说,他也没有跑的胆量,你跑的再快还能快过枪子?郭修谋亲眼见过,孙督军的人在县城南关枪毙马子的时候,捆着的一个马子一下迈三个芋头沟的步幅也没逃过枪子,只差三步他就能钻进密不透风的高粱地逃脱。一个当兵的一只眼夹上,一只眼睁着,对准急于逃脱的那个马子的影子啪一枪,那个马子像一截木头栽倒在地,只差一步,一人深的高粱地就能救活他一条命。那个当兵的冷笑了一声,似乎对看热闹的人说,哼,再快能快过枪子?
郭修谋被押着跟那几个推牌九的团丁蹲到了大院的空地上,几个马子端着枪围在四周。出了茅厕郭修谋就暗叫倒霉,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跑来乡公所跟老孙头闲扯,没事看玩把戏的不好么,再不济在家里睡大觉也比被马子用枪指着蹲在地上好受。想想都是自找的,在李家羊肉汤馆见到三节子就该早早躲开,发什么邪还跟着看,不是自找的是什么,能怨谁,谁也怨不到,只能怨自己,都五十多了还跟小孩样有好奇心,活该。
郭修谋蹲下了,耳朵却支棱着,他听到屋里有人说,老大,这钱还不少呢。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这点屌钱还叫不少?你家伙就没见过世面,好歹也跟我混了这么久,咋就不能给我长点劲呢,别弄得跟下三滥样,装起来,留兄弟们买酒喝,呦,这副牌九也不孬,滑溜的,拿走。
郭修谋敢肯定,说话的就是三节子,无需问,这几个马子都是三节子的手下无疑。郭修谋有些纳闷,三节子不按常理出牌了,乡公所有什么油水,又不是征粮纳税的当口。他偷偷瞄了一眼几个马子,此时的他们的席压子都背到了脊背上,可能觉得天黑,没必要隐藏本来面目了。模糊的灯影下,一个个脸,全是跟庄户人无异,或坚毅,或木讷,或无所谓。
郭修谋突然有些感触,假如,假如自己没有老辈留下的家业,一家人吃不上喝不上,会不会跟他们一样,落草为寇,应该说是大面局,总之,填饱肚子才能想别的,吃饱喝足才能干别的,否则一切都是空谈,他这个保长当了二十几年,苗家庄的大大小小的户族他哪个不知道,哪个不熟稔于胸,甚至谁家打了个野兔子,半路上捡到一个铜板,他都知道,日子没逼到份上,逼到份上别说当马子,吃屎喝尿都有可能。他突然庆幸爹娘给他撇下了足够他衣食无忧吃喝不愁的百十亩地,否则,自己将会跟眼前的他们一样,为了活下去,背一个马子的名声,甚或一辈子,下辈子,都将活在这个阴影里。郭修谋不敢多看,只瞄了一眼就低下头了,他知道,这个时候老实的蹲着才是正道,惹毛他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要知道他们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没必要戳老虎的腚门子。
一切都能对上了,感情三节子的目标根本不是郭修谋猜测的哪个土财主,而是青石镇的乡公所。只是有一事不明,邵庄户啥时候跟三节子勾搭上了,还放手让对方在自己的地盘上胡作妄为。郭修谋想起两三个时辰前李家饭店的一幕,才发觉自己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三节子今日的目的绝不是他们的行话吃大户
郭修谋眼睛不敢看,耳朵却没闲着,他听到三节子出了屋,站在门口冲那几个团丁,当然也包括蹲着的他说:都给我听好了,老子就是三节子,三天前你们不是想抓我领赏么,我来了,来,哪个要领赏的,把我绑了,五百块大洋呐,啧啧啧,要我说疤瘌眼个狗日的还真大方,问题是我三节子的钱那么好挣?老子去苗家庄喝个喜酒你们还惦记着,要不是老子跑得快,说不定早就被你们绑了,我就纳闷了,狗日的你们咋就那么大胆量,也不私访私访我三节子的头是那么好拿的,不是我说大话吹牛逼,到目前,咱山南拿我人头的人还没出生,狗日的,想钱想迷了。
三节子骂的快意,蹲着的一个民团团丁胆子倒蛮大,嘟囔了一句:哪个狗日的弄财迷的,净惹事。三节子所说的三日前的事这个团丁确实不知情,那日他的老丈人不好,他跟着媳妇去看老丈人去了,今日凑巧,按照牌子上定好的日期值班,不幸被三节子制住了。
众人不由地笑了,三节子也笑了,他清了清嗓子,说,今日老子也不为难你们,哪个是头?站出来给我絮叨絮叨,买卖不成仁义在,都老亲世林的,没必要急瞪合眼的,我知道,你们要吃饭,但是兄弟我也要吃饭不是,逮我,我没意见,问题是你得能逮住我,逮不住,对不起了,可别怨我六亲不认,我日他奶奶,弄得我喜酒也没喝好,你说,我到哪诉怨去,我又不是恁青石街的人,邵庄户都把我当兄弟,就你们谝熊能,要那我的头换五百块大洋,我来了,来来来,换呀,嗤,不是我晾你们,你有三个蛋也没用,老子疤瘌眼都不怕还怕你青石街的小嘎子,笑话,不是我吹牛,早晚,我得要疤瘌眼的命,别以为当着警察局长就尾巴翘上天了,我想拿他,他还真没招,不过,说实话,老子是个讲究人,都是山南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哪个跟哪个续不上亲戚,所以,我也不为难你们,你们只要说出来哪个是头,哪个要拿我领赏的就行,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为难弟兄们….
三节子说了突突啦啦好大一骨节的话,他自认为说的不孬,说的激情澎湃,可是,底下的那几个团丁哪听得进去啊,用心听的除了他的手下,毕竟大当家的好久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了,自从疤瘌眼清剿之后,这是大当家的第一次眉头有了一丝笑意,第一次没喝酒说这么多的话,爱听不爱听的,总得让他说完。
地下蹲着的几个团丁都不应声,谁也不想撑那个头,好事了自然有人撑头,孬事谁再撑头那不是傻是什么,尤其是面对缴了自己枪的马子,少一句没什么,多一句都有可能丢命,有时候马子杀起人来哪还讲道理,此刻,最好的保命方法就是闭嘴。
真的没有头?三节子问。
还是刚才那个胆大的,他说,头头才不在这喂蚊子呢,头头都回家搂媳妇睡觉了,我们几哥几个没事凑在一起玩的,没有头。
三节子说好,没有头就没有头,那天去苗家庄的人都有谁?是爷们的给我站出来,我保证不招你一枝子。
这个谁敢应?就是去过的也不敢承认,那不是疤瘌眼照镜子,自找难看么,这不明摆着,人家是找事来了,找那几个去苗家庄抓他的人的不是,谁承认谁才傻瓜。就连刚才那个胆大的也不吱声了,保证不招一枝子,还保证,马子的保证能算数才怪,谁信谁上当,谁信谁是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