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八年十一月的风,带着初冬的凛冽,刮过罗马尼亚东部平原。一支庞大的、混合着荣耀与伤痕的车队,正沿着布满车辙印和弹坑的道路,缓缓向西行驶。
埃德尔一世没有选择更舒适、更安全的火车。他坚持与他的近卫部队一起,乘坐汽车,走陆路返回布加勒斯特。他要亲眼看看,这片被战争蹂躏了两年多的土地,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他要亲身感受,他的子民,承受了怎样的苦难。
车队的前方,是由五辆加装了钢板的“马拉克斯”越野车组成的尖兵,车顶上架着沉重的麦德森轻机枪,穿着厚实军大衣、眼神警惕的近卫士兵扫视着道路两旁任何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尽管停战协定已经签署,但散兵游勇、溃散的敌兵、乃至趁火打劫的匪徒,依然可能构成威胁。尖兵之后,是三辆黑色的、线条硬朗的霍希轿车,埃德尔一世、海伦娜王后以及几位核心随员分别乘坐其中。再后面,是更多的卡车、轿车,载着王室的其他成员、政府官员、必要的文书档案,以及一个连的全副武装的近卫军士兵。车轮卷起的尘土,在车队后方形成一条长长的、灰黄色的尾巴。
埃德尔坐在第二辆霍希轿车的后座,身上穿着笔挺的陆军上将常服,外面罩着一件厚重的军用毛呢大衣。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闭目养神或是审阅文件,而是目光沉凝地望着窗外。
车窗外的景象,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用灰色和褐色涂抹的残酷画卷。
村庄,更多的是村庄的废墟。烧得只剩下焦黑框架的农舍,坍塌的土坯墙,被炮火削去一半的教堂钟楼,随处可见。一些幸存下来的村民,穿着破旧不堪、难以抵御寒风的衣服,正在废墟间缓慢地翻捡着,试图找到任何还能使用的物品,或者干脆就是在徒劳地清理着瓦砾。他们看到这支明显不同寻常的车队经过,大多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直起身,用一种混合着茫然、好奇和一丝微弱期盼的眼神望过来。他们的脸上,刻满了饥饿、疲惫和战争留下的创伤。
田野荒芜,杂草丛生,偶尔能看到翻倒的、锈迹斑斑的农具,或者被遗弃的、只剩下空壳的军用卡车。一些地方,还能看到大片大片土地被翻搅过的可怕痕迹,那是炮弹反复耕耘后留下的疤痕。光秃秃的、被炸断的树干,像一根根绝望的手指,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经过一条小河时,埃德尔看到一座石桥被炸断了,工兵部队正在紧急架设一座临时的木结构便桥。河水浑浊,岸边散落着废弃的军用物资和一些难以辨认的杂物。空气中,似乎还隐隐残留着硝烟和腐烂物的混合气味。
“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坐在他身旁的海伦娜王后,轻声说道,她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痛楚。她同样望着窗外,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手帕。作为王后,她在雅西组织了大量的难民救助和医疗工作,亲眼见过无数伤痛,但眼前这片广阔的、死气沉沉的国土,所带来的冲击依然是毁灭性的。
埃德尔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他想起了几年前,他刚刚穿越而来时,看到的虽然落后但充满生机的罗马尼亚乡村。那时的他虽然焦虑于国家的未来,但至少,土地上还有炊烟,田野里还有庄稼,人们的眼中还有对生活的热忱。而现在……
“我们退守雅西时,执行了焦土政策……”埃德尔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对自己进行某种审判,“为了延缓德军的推进,我们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家园、工厂、粮仓……这是必要的代价,但代价,太沉重了。”
他看到了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男孩,穿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打满补丁的旧军服,独自站在一片废墟前,呆呆地望着车队。那孩子脸上脏兮兮的,一双大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空洞的死寂。埃德尔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
“传令下去,”他忽然对前座的副官说道,“车队携带的应急口粮,分出一部分,给沿途遇到的、最需要的村民。特别是孩子。”
“陛下,这……”副官有些犹豫,“我们的储备也不多,而且布加勒斯特的情况未知……”
“执行命令。”埃德尔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们晚一点吃到面包没关系,不能让一个孩子在我们面前饿死。告诉后勤官,严格分配,确保公平。”
“是,陛下!”副官不再多言,立刻拿起车载无线电通话器,向前后车辆传达命令。
很快,车队在一些较大的废墟聚集点短暂停下。士兵们将压缩饼干、罐头和巧克力分发给面黄肌瘦的村民。起初,村民们有些畏惧和迟疑,直到确认这是国王的恩赐,才爆发出夹杂着哭泣的感激声。那个站在废墟前的小男孩,拿到一块用锡纸包裹的巧克力时,先是愣愣地看着,然后在一位老妇人的示意下,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刹那间,他那双死寂的眼睛里,仿佛有了一丝微弱的、属于孩童的光芒。
这一幕,让埃德尔感到一丝微弱的暖意,但更多的,是如山般的责任。
车队继续前行。越靠近旧日战线,战争的痕迹就越发触目惊心。废弃的战壕纵横交错,像大地上丑陋的伤疤。锈蚀的铁丝网七扭八歪地立着。被击毁的坦克、火炮的残骸,如同巨兽的尸骨,散落在田野和路旁。一些地方,工兵和民夫正在清理路障和未爆炸的弹药,进度缓慢。
“重建……”埃德尔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这不再是战略蓝图上的一个词汇,而是眼前这片焦土赋予他的,最直接、最迫切、也最艰巨的使命。
傍晚时分,车队在一个规模稍大的镇子外停下宿营。这个镇子同样受损严重,但至少还有一些相对完整的建筑。近卫军迅速设立了警戒圈,搭建了临时营地。埃德尔拒绝了当地乡绅提供的、镇上最好的(其实也颇为残破)的房子,坚持和士兵们一样,住进了行军帐篷。
夜幕降临,寒风呼啸。帐篷里,一盏马灯提供着昏黄的光线。埃德尔披着大衣,坐在折叠桌前,面前铺开着地图和一份初步拟定的《国家紧急状态与重建纲要》草案。炭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海伦娜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轻轻放在他手边。“休息一下吧,埃德尔。路还长。”
埃德尔抬起头,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我知道。但我必须尽快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布加勒斯特在等待,整个罗马尼亚在等待。人民可以狂欢一天,两天,但他们很快就要面对现实——饥饿、寒冷、无家可归。我们必须立刻行动起来。”
他指了指地图上被标记出的几个重点区域:“交通网必须优先恢复,否则物资无法流通;春耕的种子、化肥必须尽快筹措发放;被毁的城镇需要临时安置点和基础医疗服务;还有法郎、英镑、美元的贷款谈判,巴黎和会的准备工作……千头万绪。”
海伦娜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和眉宇间深重的疲惫,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战争的结束,对埃德尔而言,只是另一场更加复杂、更加耗尽心力的战争的开始。作为国王,他无权沉湎于胜利的喜悦,必须立刻背负起重建的重担。
“你会带领我们走过去的,埃德尔。”她握住他冰凉的手,语气坚定,“就像你带领我们走过战争最黑暗的时刻一样。”
埃德尔反手握了握她温暖的手,汲取着力量。他望向帐篷外无边的黑夜,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座等待他归去的、伤痕累累的首都。
“是的,我们必须走过去。”他低声说,像是在立下誓言,“无论前路多么艰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