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夜晚,比白天更显得光怪陆离。煤气路灯在浓雾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圈,仿佛无数只窥探的眼睛。埃德尔拒绝了又一个贵族沙龙的无谓邀请,独自坐在套房的书桌前,面前铺开着亚历山德鲁刚刚整理好的、从国内发来的加密电报和今日各方汇总的信息。
普洛耶什蒂油田的初步评估报告显示,储量比他预想的还要乐观,但开采技术和炼化能力是致命的瓶颈。来自英国石油公司的“合作”提议充满了陷阱,企图用低廉的价格和技术控制来锁定罗马尼亚的石油命脉。军方的报告则提到,奥匈帝国在特兰西瓦尼亚边境的军事演习规模有所扩大,而俄国领事则“不经意间”提及了历史上对比萨拉比亚的“权力”。
内外交困,危机四伏。这就是罗马尼亚的真实处境。而伦敦,这座帝国的中枢,则在从容不迫地运转着,如同一个巨大的、精密的棋局,罗马尼亚仅仅是棋盘上一颗并不十分重要的棋子。
埃德尔揉了揉眉心,白日里经历的种种场景在脑海中一一闪现:白金汉宫那礼貌而疏离的傲慢,东区工厂那震耳欲聋的力量轰鸣,剑桥实验室里那代表着未来的幽蓝电光,以及谈判桌上那些英国商人精明而贪婪的眼神。
差距,全方位的差距。这不是单靠一两项政策、一两次外交成功就能弥补的。这是一种根植于经济基础、工业体系、科技水平和国民意志的、代差级别的鸿沟。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如同伦敦的夜雾,悄然渗透进来。他,一个来自弱小国家的王储,真的能带领他的祖国,在这列强环伺的险恶环境中,劈开一条生路吗?个人的智慧与努力,在国家和历史的洪流面前,是否显得过于渺小?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的伦敦,灯火璀璨,延绵至视野尽头,勾勒出这个帝国无与伦比的轮廓。那灯光,是力量,是繁荣,也是无声的威慑。
就在这时,一阵隐约的、有节奏的金属撞击声和工人的号子声,随风从遥远的东区方向飘来,微弱却持续不断。这声音提醒着他,这帝国的繁华并非天生,也是由无数双手、无数吨钢铁、无数个不眠之夜构筑而成。
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无力感?是的,他承认这种感受的存在。但屈服于它?绝不。
他将视线从窗外收回,转身回到书桌前,重新拿起那份关于石油公司的苛刻合作草案。他的手指划过那些充满算计的条款,嘴角反而勾起了一丝冷峻的弧度。
“你们看到了石油,看到了战略位置,看到了一个可以轻易拿捏的小国。”他低声自语,仿佛在与那些看不见的对手对话,“但你们没有看到的是……决心。”
他的决心,不是在沙龙里高谈阔论,不是在觐见时恪守礼仪,而是在这寂静的深夜里,面对如山般的困难时,依然选择向前迈步的固执。
他提起笔,开始在一张空白信笺上奋笔疾书。他要给国内的心腹下达一系列更加激进、也更加隐秘的指令:
第一,拒绝所有试图控制油田的外国资本,不惜暂时放缓开发速度。秘密启动第二套备用方案,通过中间人和空壳公司,从美国和德国零星采购关键设备和技术专利,自行组装调试。
第二,加速“王室理工学院”的筹建,规模要扩大,专业要更贴近实际工业需求。聘请对象不仅限于英国,更要扩大到德国、瑞士,甚至可以从流亡的波兰、捷克工程师中物色人才。
第三,指示秘密情报网络,加强对奥匈帝国和俄国边境军事动向的监视,同时开始搜集巴尔干地区其他民族运动的情报,寻找潜在的合作者或制衡点。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开始起草一份名为“国家工业发展初步构想”的纲领性文件。在这份文件里,他初步勾勒了一个以石油工业为龙头,带动机械制造、冶金、化工、电力发展的路径图,强调了技术自主和教育为本的重要性。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如同春蚕食叶。窗外的雾气似乎更浓了,但埃德尔的心却越来越亮。他清楚地知道,前路漫漫,布满了荆棘和陷阱。与英国的周旋才刚刚开始,国内守旧势力的阻挠、虎视眈眈的强邻、薄弱的经济基础……每一个都是巨大的挑战。
但是,见识过这帝国最极致的繁华与最深沉的傲慢之后,他的信念反而被淬炼得更加纯粹,更加坚不可摧。
伦敦之行,不仅是一次外交出访,更是一次心灵的洗礼和意志的锤炼。他看到了山顶的风景,也看清了攀登的绝壁有多么陡峭。这非但没有让他望而却步,反而激发了他无穷的斗志。
当黎明的第一缕微光艰难地穿透伦敦厚重的雾霭,照射进房间时,埃德尔终于放下了笔。桌上是写满了字的信笺和文件草案。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走向窗边。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帝国依旧在沉睡与苏醒的边缘徘徊,保持着它傲慢的姿态。
但埃德尔的眼中,已再无迷茫与动摇。
“罗马尼亚……”他望着窗外渐渐清晰的城市轮廓,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片喀尔巴阡山环抱的土地。
“必将强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