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个“十分钟”的末尾,危机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先是死寂中响起一阵拉风箱般的、急促而艰难的吸气声,紧接着,四床爆发出剧烈的、仿佛要将肺叶整个咳出来的呛咳,声音在黑暗的病房里撕开一道令人心悸的口子。
呼吸声随即变得杂乱无章,短促,浅表,带着濒临窒息的嘶哑。
在如此极寒下,任何病症都会被放大到致命的地步。
伤口愈合停滞、免疫系统形同虚设,连药物在冰冷的血液里都走得异常艰难且不可预测。
“四床!”夏佗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弹射起身,瞬间扑到床边。
黑暗中,他的手精准地触碰到病人的额头。
烫! 一种不正常的、灼人的高热。
而当他手指滑向病人的脖颈和胸口时,触感却截然不同。
冰冷、僵硬,肌肉紧绷得像石头。
典型的低温环境下高烧危象。
身体的恒温中枢已经混乱,核心在疯狂燃烧,而肢体末梢却在急速失温,这是即将崩溃的信号。
“薛小琴!”夏佗低喝,声音压得很紧。
旁边立刻传来薛小琴摸索和急促呼吸的声音,几秒后,她的报告传来,带着压不住的颤抖。
“呼吸…四十次以上,摸不到准确脉搏,体表温度…很低,但躯干滚烫!”
“酒精!”夏佗的命令斩钉截铁,再无半分犹豫,“棉纱蘸少量,擦手心、脚心、腋窝、腹股沟!注意避开伤口,动作要快,但别弄破皮肤!”
那半瓶作为最后医疗储备、象征着“未来可能希望”的酒精,此刻被毫不吝惜地启用。
生存博弈的天平,瞬间倒向了“当下必须活下去”这一边。
黑暗中,传来玻璃瓶与搪瓷盘轻微的碰撞声,酒精刺鼻而凛冽的气味迅速弥漫开来,压倒了一切。
这气味此刻不再是消毒水的象征,而是与死神抢人的硝烟。
“引流袋!”薛小琴的声音陡然变了调,手捏了捏袋子,惊恐而尖锐,“袋子…是满的!热的!”
夏佗的心猛地沉到了冰窟底。
他立刻伸手摸向四床腹部的引流管出口。
敷料湿冷粘腻,不是正常的组织液渗出,而是带着一种不祥的、微微发粘的触感——是血。
在低温和高烧的双重蹂躏下,凝血功能可能已经失调,脆弱的内脏吻合口,终究还是崩开了。
内出血。
没有一丝光亮,无法判断出血是缓慢渗出还是汹涌奔流。
没有血压计,不知道生命之泉正以多快的速度干涸。
甚至,没有足够的、温热的液体可以立刻输进去,对抗这致命的流失。
这是一场剥离了一切现代医疗外衣,纯粹依赖医生的经验、手的触感、耳的判断和团队的默契,与死神进行的、最原始的徒手搏杀。
“祝一宁!”夏佗的声音在黑暗中快而稳,像手术刀划过,“颈动脉,频率,力度!”
祝一宁应声,冰凉的手指立刻按了上去。
几秒后,她艰涩地汇报:“非常快…像打点的秒表…力量很弱,几乎…感觉不到跳动,只有颤动。”
“建立静脉通道!用最后那袋温盐水,最慢速度,点滴维持!”夏佗一边下令,双手已顺着引流管摸索,找到了腹部敷料下的引流管出口,手指用力而稳定地按压在可疑的出血点上。
“继续酒精擦浴!薛小琴,准备止血粉和所有能找到的干净敷料,加压包扎!”
命令一条接一条,在绝对的黑暗和混乱中,构筑起一条挽救生命的脆弱防线。
只有三个人。
夏佗的手是探针、止血钳和决策中心,祝一宁的手指是脉搏监测仪和输液支架,薛小琴的手是降温设备、物料准备和辅助光源。
没有视觉,触觉和听觉被无限放大;没有仪器,经验和意志成为唯一的武器;没有人手富余,每个人的每一个动作都必须精准,没有犯错的余地。
时间失去了意义。
可能只过去了惊心动魄的几分钟,也可能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难熬。
终于,那可怕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声渐渐微弱下去,四床粗重紊乱的呼吸声,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向相对平稳的节奏靠拢。
“引流袋…没有再鼓起来。”薛小琴的声音带着虚脱后的沙哑,汇报时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希冀。
“颈动脉…还是快,但…跳得有点实了,能摸到了。”祝一宁也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夏佗压在敷料上的手没有松开,他能感觉到,那令人心悸的、持续的温热渗出,似乎停止了。
死神扼住咽喉的手,被他们用尽全力,暂时地、撬开了一丝缝隙。
他们又一次,将一条生命从悬崖的边缘,颤颤巍巍地拉了回来。
——
当第一缕模糊的、灰蓝色的光影,如同渗漏般艰难地穿透窗户上厚重的冰花,在室内晕开一片几乎无法察觉的微亮时,浓墨般的黑暗,终于开始极其缓慢地退潮。
没有人知道是凌晨几点。在生与死的拉锯中,时间早已失去了计量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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