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如注,将整片山谷笼罩在灰蒙蒙的水幕之中。余尘靠在一块湿滑的岩石后,屏息凝神,听着远处逐渐逼近的脚步声。他瞥了一眼身旁的林晏,后者正全神贯注地调整着手中的弓弦,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东南方向,七人。”林晏嘴唇微动,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完全掩盖,“西北,约十人,有弩箭。”
余尘心中一沉。他们被困在这片谷地已有一刻钟的时间,敌人的包围圈正在缩小。这本该是一次简单的侦察任务,查出边关守军与私盐贩子的勾结证据,却不料走漏风声,陷入重围。
“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余尘低语,手指轻轻摩挲着剑柄上的纹路,“等他们合围,就真的走不掉了。”
林晏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浸湿的羊皮纸,迅速在上面划出一条路线:“从这里往西,有一处狭窄的通道,易守难攻。我们可以占据那里,等待援军。”
“你何时探的路?”余尘有些惊讶,他们一同被困于此,林晏竟还有时间勘察地形。
林晏微微一笑,眼中闪过狡黠的光:“来的路上,习惯使然。”
这就是林晏,永远比旁人多想一步。余尘心中感慨,若非当年那场意外让他们结下梁子,这样的同伴该是多么令人安心。可惜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充满了误解与隔阂。
“走!”余尘一声令下,两人同时跃出掩体,向西疾奔。
箭矢破空而来,擦着余尘的耳际飞过。他头也不回,反手一剑,精准地劈开一支追来的弩箭。
“左边!”林晏大喝,弓弦响处,远处一声闷哼。
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早已并肩作战多年。余尘负责近处防御,剑光如网,密不透风;林晏则专注远程退敌,箭无虚发,每一箭都必中目标。
抵达狭窄的通道入口,余尘率先闯入,确认安全后向林晏招手。就在这时,一支淬毒的短弩从暗处射出,直指余尘后心!
“小心!”
余尘只觉一股大力将他推开,回头时,看见林晏踉跄一步,弩箭深深嵌入他的左肩。
“林晏!”余尘目眦欲裂,剑随身走,瞬间找到暗处埋伏的敌人,一剑封喉。
他迅速退回林晏身边,查看伤势。箭矢入肉不深,但伤口周围已经发黑。
“箭上有毒。”林晏声音依然平静,但额角的冷汗暴露了他的痛苦。
余尘咬牙,一把撕开林晏肩头的衣物,低头便要吸出毒血。
“你疯了吗?”林晏拦住他,“唇有破口,毒血入喉,必死无疑。”
“那就一起死!”余尘甩开他的手,毫不犹豫地吸出毒血吐在地上,重复数次,直到血液变回鲜红。
林晏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情绪复杂难辨。
余尘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解毒药粉,洒在伤口上,又撕下衣摆为林晏包扎。整个过程干脆利落,唯有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恐慌。
“为什么?”林晏轻声问。
余尘动作一顿,没有抬头:“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救我?你不是一直...”林晏的话没有说完,但余尘明白他的意思。
是啊,他们不是一直互相看不顺眼吗?从初识那天起,他们就因误会而对立,多年来明争暗斗,谁也不肯退让半步。余尘曾以为,若有朝一日林晏遇险,他定会冷眼旁观。
可当那支毒弩射来的瞬间,他的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选择——不,是林晏先他一步,推开了他。
“闭嘴。”余尘粗暴地打断他,“保存体力。”
通道外,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余尘将林晏安置在相对安全的岩壁凹陷处,自己持剑守在入口。
“他们人太多,你守不住的。”林晏试图站起,却因毒素的影响而摇晃。
余尘回头,露出一抹林晏从未见过的笑容,带着几分疯狂与决绝:“守不住也得守。你既舍命相救,我余尘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话音未落,敌人已至。
狭窄的通道成了天然屏障,使得余尘只需同时面对两三名敌人。他剑法凌厉,招招致命,不多时,入口处已倒下了七八具尸体。
然而敌人源源不断,余尘的体力在迅速消耗。一道刀光闪过,他的手臂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余尘!”林晏惊呼,强撑着站起身,搭箭拉弓。
“坐下!”余尘头也不回地喝道,“我还没死呢!”
林晏没有理会,一箭射出,正中一名试图偷袭余尘的敌人眉心。
两人一个近战,一个远攻,竟在这绝境中形成了奇妙的默契。余尘的剑守护着林晏的安全距离,林晏的箭弥补着余尘防御的空隙。
又是一波攻击被打退,余尘得以喘息,背靠着岩壁滑坐到地上。他的左臂鲜血淋漓,右腿也中了一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显然断了一两根肋骨。
“你怎么样?”林晏挪到他身边,声音虚弱。
余尘咧嘴一笑:“死不了。”他抬眼看向林晏,发现对方脸色苍白如纸,唇色发紫,显然是余毒未清。“你呢?”
林晏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尚能一战。”
两人对视片刻,忽然同时笑了起来。多么讽刺,他们曾视彼此为敌,如今却在这生死关头背靠着背,将性命交托给对方。
“若有来日,我定要与你再比一场。”余尘轻声说,“不分胜负,决不罢休。”
林晏的眼神柔和下来:“好,一言为定。”
就在这时,通道外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余尘神色一凛:“他们在呼叫援兵。”
林晏闭目倾听,面色越发凝重:“不止援兵,还有...重型弩车的声音。”
余尘的心沉到谷底。若真有弩车,这岩壁也护不住他们。他看向林晏,发现对方也正看着他,眼中是同样的决绝。
“看来今日,我们要葬身于此了。”余尘平静地说。
林晏摇头:“你可以走。他们主要目标是我,我拖住他们,你从后面悬崖下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余尘勃然变色:“林晏!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抛下同伴独自逃命的懦夫吗?”
“不是同伴。”林晏直视他的眼睛,“是心上人。”
余尘愣住了。雨声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世界只剩下林晏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面盛满了余尘从未读懂的情感。
“你说...什么?”
林晏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释然,有遗憾,也有不容错认的深情:“我说,我心悦你,从初见那一刻便是。只是你我一直误会重重,这份心意,怕是再无机会说与你听了。”
余尘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多年来,他一直以为林晏厌恶他,处处与他作对。却不知那些所谓的“刁难”,竟是笨拙的示好;那些争执与对立,不过是误解的循环。
难怪林晏会舍身救他;难怪在林晏重伤时,他的心会痛如刀绞。
原来,早在不知不觉中,那份执念与关注,早已变了质。
“傻瓜...”余尘的声音沙哑,“两个傻瓜...”
林晏疑惑地看着他。
余尘深吸一口气,握住林晏的手:“听着,我也...罢了,若能活着出去,我再告诉你。”
林晏的眼睛亮了起来,仿佛有万千星辰在其中闪烁。
就在这时,通道外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弩车就位了。
余尘握紧手中的剑,林晏也勉力举起弓。他们心照不宣:无论如何,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未到来。相反,外面传来了兵刃相交的声音和惨叫声。
“怎么回事?”余尘警惕地探头望去,只见谷地中突然多了一队黑衣人马,正与敌人厮杀在一起。
“是我们的人!”林晏惊喜道,“是暗卫的援兵!”
余尘长舒一口气,脱力般靠在岩壁上。得救了。
战斗很快结束,暗卫统领赵锋快步走入通道,看到浑身是血的两人,面色一变:“属下来迟,请二位大人恕罪!”
林晏摆手:“不迟,正好。”他转向余尘,眼中带着询问。
余尘点头,在赵锋的搀扶下站起身:“先离开这里。”
“余大人,您的伤势...”赵锋注意到余尘身上多处伤口,鲜血几乎将他的衣衫染透。
“无碍,先照顾林大人,他中了毒。”余尘坚持道。
林晏想反驳,但一阵眩晕袭来,他几乎站立不稳。余尘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不顾自己的伤势,将林晏的手臂搭在肩上。
“我带你回去。”余尘轻声说。
回程的路上,余尘一直守在林晏身边,寸步不离。每当林晏因马车颠簸而皱眉,余尘都会立即调整姿势,让他靠得更舒适些。这些细微的举动被赵锋看在眼里,这位素来以冷硬着称的暗卫统领也不禁面露讶异——谁不知道余尘和林晏是朝中最不对付的两位年轻官员?
抵达安全处时,林晏已因毒素和失血而陷入半昏迷状态。这是一处隐蔽的宅院,是暗卫在城外的据点之一。余尘亲自将林晏安置在床榻上,命人取来清水和伤药。
“余大人,您也受伤不轻,让属下来吧。”赵锋劝道。
余尘摇头,执意亲自动手。他小心翼翼地剪开林晏肩头的衣物,露出那道发黑的伤口。尽管已经初步处理过,但伤口周围依然红肿,显然余毒未清。
“需要解毒剂。”余尘沉声道,“这毒我没见过。”
赵锋上前查看,面色凝重:“这是‘阎王笑’,边关一带常见的毒药。我们备有解药,但服用后需要运功化开药力,否则效果大打折扣。”
余尘毫不犹豫:“我来。”
赵锋犹豫道:“余大人,您内力深厚,但此刻您身上有伤,运功化毒极为耗神,恐怕...”
“拿来便是。”余尘打断他,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赵锋不再多言,取来解药。余尘接过,先小心地喂林晏服下,然后扶他坐起,自己则盘膝坐在他身后,双掌贴在他背心。
运功伊始,余尘就感到胸口一阵剧痛,断掉的肋骨抗议着这番折腾。他咬紧牙关,强提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林晏体内。
时间一点点过去,余尘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脸色越来越苍白。但他没有停下,直到感觉林晏体内的毒素逐渐消散,脉搏变得强健有力,才缓缓收功。
“如何?”余尘声音虚弱地问。
赵锋上前为林晏把脉,点头道:“毒已解了大半,林大人已无性命之忧。”
余尘长舒一口气,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差点栽倒在地。赵锋及时扶住他:“余大人!您必须处理伤口了!”
在赵锋的坚持下,余尘终于允许医师为自己诊治。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林晏,仿佛一眨眼,床上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包扎过程中,余尘得知了他们被围的真相。原来盐贩与边关守将的勾结比想象中更深,林晏查到的证据足以让朝中几位大人物掉脑袋。对方狗急跳墙,才不惜暴露实力,也要将他们灭口。
“我们已经派人将证据送回京城。”赵锋汇报,“圣上震怒,已下令彻查。”
余尘心不在焉地点头,此刻他关心的不是朝堂争斗,而是林晏何时能醒来。
待医师和赵锋都退下后,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余尘挪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静静注视着林晏的睡颜。褪去了平日里的锐气与疏离,此时的林晏显得格外安静脆弱。
余尘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拂开林晏额前的一缕碎发。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他才惊觉自己的动作有多么逾矩。想要收回手,却被一股微弱的力量拉住。
林晏不知何时醒了,正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
“你...”余尘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什么。
“我听见了。”林晏的声音依然虚弱,但很清晰,“你说,若能活着出来,有话要告诉我。”
余尘耳根微热,试图抽回手,却被林晏紧紧握住。
“莫非余大人要食言?”林晏挑眉,那副神情是余尘熟悉的挑衅,此刻却带着几分亲昵。
余尘沉默片刻,终于叹了口气:“我说,我也是个傻瓜。”
林晏眨眨眼,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这么多年,竟没看出你的心意;也没察觉...自己的心意。”余尘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
林晏的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余尘直视他的眼睛,“若你我真的葬身在那山谷中,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告诉你,我也心悦你,不知从何时起。”
林晏笑了,那笑容如此明亮,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他稍稍用力,将余尘拉近自己:“现在说也不迟。”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呼吸交融。余尘能清晰地看见林晏瞳孔中自己的倒影,那么清晰,那么毫无保留。
“你的伤...”余尘担忧地想要后退。
“无妨。”林晏的手抚上他的后颈,阻止他的退却,“比起这个,我更怕你反悔。”
余尘终于放弃了抵抗,缓缓低头,吻上那片他渴望已久的唇。这个吻轻柔而珍重,仿佛在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一吻结束,两人额头顶着额头,微微喘息。
“疼吗?”余尘轻声问,手指轻轻碰触林晏肩上的绷带。
林晏摇头:“值得。”他望进余尘眼底,语气忽然变得无比认真,“能换你无恙,死亦无憾。”
余尘浑身一震,眼眶骤然泛红,声音里带着罕见的严厉:“胡说什么!”他握住林晏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它捏碎,“我不准你说这种话!不准你为我舍命!听见没有?”
林晏怔住了,他从未见过余尘如此情绪外露的样子。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中,此刻翻涌着恐惧、愤怒和后怕。
“余尘...”
“你可知当我看见你为我挡箭时,心里是什么感受?”余尘的声音颤抖着,“你可知当我以为你会毒发身亡时,恨不得将那些杂碎碎尸万段?林晏,你若真有什么不测,我...”
他说不下去了,那些压抑的情感如洪水决堤,冲击着他一贯的冷静自持。
林晏反手握紧他的手,轻声安抚:“我在这里,没事了,我们都没事了。”
余尘平复了一下呼吸,郑重其事地说:“答应我,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你的命很重要,不比我轻分毫。”
林晏微笑:“这我无法答应。”
“林晏!”
“就像你也会毫不犹豫地为我挡箭一样,”林晏平静地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余尘。为了保护重要的人,可以不惜一切。”
余尘哑口无言。是的,若易地而处,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爱情使人变得愚蠢,也使人变得勇敢。
“那么答应我,”余尘退而求其次,“无论如何,我们要一起活下去。”
林晏这次没有拒绝,他点头:“好,一起活下去。”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缕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室内,为所有事物蒙上一层柔和的银辉。在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后,这个宁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珍贵。
余尘帮林晏换药重新包扎,动作轻柔细致。当他的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林晏的皮肤时,两人都会不自觉地微笑,仿佛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秘密游戏。
“当年初识,你为何那般讨厌我?”余尘忽然问出这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
林晏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我从未讨厌过你。”
“那为何在校场上当众给我难堪?”
“那是因为...”林晏难得地露出窘迫的神情,“我看见你与侍郎家的千金相谈甚欢,一时...嫉妒难耐。”
余尘愕然:“就为这个?我与她不过是偶遇,说了不到三句话!”
林晏无奈地摊手:“现在你知道了,我面对你时,总是笨拙得可笑。”
余尘摇头轻笑:“那我们这些年的明争暗斗又算什么?互相试探?”
“或许是吧。”林晏的目光变得深邃,“每次与你交锋,既痛苦又欣喜。痛苦于你的疏离,欣喜于至少能吸引你的注意。”
余尘心中一片柔软,他从未想过,那些年的针锋相对,背后竟是这样的真相。
“睡吧,”他为林晏掖好被角,“你需要休息。”
“你呢?”林晏关切地问,“你的伤也不轻。”
“我在这里陪你。”余尘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表示不会离开。
林晏往床内侧挪了挪,拍了拍空出的位置:“躺下吧,你的伤势需要静养,坐着如何休息?”
余尘犹豫片刻,终究没有拒绝这番好意。他小心地躺在林晏身侧,尽量避免碰到对方的伤口。床榻并不宽敞,两人不得不靠得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余尘,”林晏在黑暗中轻声唤他,“若我们回京,朝中那些人...”
“不必担心,”余尘的声音带着倦意,却异常坚定,“从今往后,风雨同舟。”
林晏微微侧身,在余尘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风雨同舟。”
余尘闭上眼,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安心。尽管前路依然危机四伏,朝中势力错综复杂,边境战事一触即发,但只要有这个人在身边,他就有勇气面对一切。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天际,清澈的银辉洒满大地,仿佛预示着风暴过后暂时的宁静。而在这静谧的月光下,两颗心终于冲破重重阻碍,紧紧相依。
这一夜,生死相托,情深不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