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的春,似乎总比别处来得更矜持些。不是北地那般豁朗干爽,也非江南水乡的温润缠绵。它是一种浸润在繁华锦绣里的、带着权衡与窥探的潮意。皇城根下,连空气都仿佛被无数视线与心绪拉扯得紧绷而稀薄。
余尘站在赁来的小屋窗前,看着檐角滴落的雨水,在青石板上砸开细小而浑浊的水花。这屋子位于城南僻巷,逼仄、潮湿,家具陈旧,却已耗尽了他那点微薄俸禄的大半。从边城到京城,一路风波诡谲,最终落脚于此,竟有种不真实的恍惚。
案头堆着新领来的卷宗,墨迹犹新,散发着大理寺特有的、混合着陈旧纸张与淡淡霉味的气息。他如今的身份是大理寺评事,从八品下的微末小官。这职位来得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前番在地方上那几桩案子终究是传出了些许名声,加之有“贵人”暗中推手……他心知肚明,这“贵人”除了林晏,不做第二人想。
只是,自三日前入城,在那熙攘喧腾的城门处分别后,他便再未见过林晏。
那日林晏被林家派来的华丽车驾与一众仆从簇拥着离去,背影挺直,融入那帝都的煊赫声浪之中,仿佛一滴水汇入洪流,瞬间便寻不见了。余尘只来得及接到他临别时深深的一瞥,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嘱托,似乎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歉然与沉重。
之后,便是泥牛入海。
余尘不是没有尝试过联系。他循着记忆,找到林晏早年提及过的、林家一处可能对外联络的别业。高门深院,门房的眼神倨傲而警惕,上下打量着他这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衫,听闻来寻“晏公子”,只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公子事忙,不见外客。阁下若有名帖,可留下,待小的呈递。”
他哪有什么名帖。只得留下口信和住址,那门房含糊应了,转身便掩上了朱漆大门,那沉重的关门声,像一道清晰的界限,将他隔在了外面。
雨水渐密,敲打着窗棂,发出单调又令人心烦的声响。余尘收回目光,强迫自己坐回案前,翻开那些卷宗。多是些鸡毛蒜皮的陈年旧案,或是无关紧要的文书抄录。他知道,这是新人的常态,也是一种无声的试探与晾晒。
然而,就在一摞关于坊市管理纠纷的卷宗底下,他无意间翻出了一份薄薄的、略显特殊的案卷。记录的是三日前,也就是他们抵达临安当日,发生在城西一处货栈的小型火灾。火势不大,很快被扑灭,仅烧毁了些杂物。报案记录语焉不详,只说是意外走水。但末尾仵作的一条附注,却让余尘的目光凝住了——现场清点时,发现一具身份不明的男性焦尸,烧伤严重,但经验尸,其喉骨有碎裂痕迹,疑是生前受外力所致。
失火?意外?他指尖划过那行小字,眉心微蹙。临安府的人似乎并未深究,只以意外失火、死者身份不详结了案,将卷宗副本例行公事地送到了大理寺备案。
一种熟悉的、对于不协调感的敏锐直觉,悄然攫住了他。并非一定要管,但这疑点像一根细刺,扎在了他习惯于追寻真相的心上。他下意识地想到林晏,若他在,或许能从他那里了解到更多京中人事脉络,甚至能借助林家之力,悄无声息地查探一二……这个念头刚起,便被他自己按了下去。他连人都见不到。
窗外雨声淅沥,更衬得屋内孤寂清冷。他忽然想起,分别那日,车马喧嚣中,林晏似乎极快极低地对他说过一句:“三日后,若得空,酉时初,望江茶楼二楼雅座‘听雨’一见。”
当时情形混乱,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此刻,这记忆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
今日,正是第三日。
望江茶楼。他记下了。
酉时未到,雨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余尘换了一身最体面的衣衫,仍是半旧,浆洗得有些发白。他撑着一把油纸伞,早早出了门。
望江茶楼临着御街,是处热闹所在。即便雨天,楼内依旧茶香氤氲,人声隐约。他踏上木质楼梯,心跳莫名有些快。报了“听雨”间名,伙计殷勤引路。
雅间临窗,可望见楼下街景与远处朦胧的河道。屋内空无一人。紫砂壶里的热水是新添的,茶盏洁净,小几上还摆着一碟未动过的精致茶点。
他坐下,耐心等待。雨声被隔在窗外,变得柔和。时间一点点流逝,壶中的水汽从氤氲到稀薄。酉时初过,酉时正也过了……窗外天色愈发沉暗,街上的灯火次第亮起,在水光里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
雅间的门始终没有被推开。
伙计进来添了一次水,眼神有些好奇地打量这孤身一人、枯坐许久的客人。余尘只垂眸看着杯中逐渐沉底的茶叶,一言不发。
他早该想到的。林晏既回了那样的家族,身不由己才是常态。或许是被更重要的事绊住了,或许……是根本脱不开身。又或许,那日的约定,本就是他一时兴起的空言,早已忘却。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缓慢地浸泡着,一点点发凉,沉坠。那是一种混合着失望、担忧、以及清晰感知到的身份鸿沟所带来的涩然。
他最终站起身,留下几文茶钱,默默走下楼梯。雨还在下,他撑开伞,走入湿漉漉的街道,身影很快融入往来的人流与车马之中,渺小得像一粒微尘。
几乎就在他身影消失于街角的下一刻,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才缓缓停在茶楼对面巷口的阴影里。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角,露出林晏沉静却紧绷的侧脸。他的目光精准地投向茶楼二楼那扇熟悉的窗户,又扫过楼下纷杂的街面,最终,落在那个刚刚离去、撑着旧伞的孤单背影上,直至那背影彻底看不见。
他指尖用力,几乎要将那车帘攥破。
他早就到了。甚至比约定的时辰更早。他坐在对面酒楼更好的雅间里,隔着雨幕,能清晰地看到“听雨”间的那扇窗。他看到余尘准时到来,看到他独自等待,看到那扇门始终未曾为那人打开。
“公子,”车辕上的心腹随从低声道,“方才府里又来催了,说御史中丞家的宴席即将开始,老爷让您务必即刻回去,一同赴宴。”
林晏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湿雨气的空气。鼻腔里仿佛还残留着府中熏香的奢靡气味,耳边回响着祖父语重心长却又不容置疑的提点:“……中丞大人乃朝中清流领袖,其幼女正值韶龄,性情温婉。晏儿,你既归来,当知家族为你费心筹谋之意。今日之宴,非同小可,切莫因小失大。”
“因小失大”。余尘在他那祖父、在那所有林家人眼中,便是那个“小”。而他回归家族所能带来的资源、人脉、以及可能实现的抱负,才是“大”。
他甚至无法派人去送个口信。多少双眼睛盯着刚刚归家的他?任何一点对那个“微末小吏”的格外关注,都可能为余尘招致无法预料的祸端。疏远,冷漠,视而不见,才是此刻最好的保护。
可这保护,是以钝刀割裂彼此为代价。
“走吧。”他松开手,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那个余尘刚刚离开的世界。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
马车缓缓启动,驶向与余尘离去方向相反的、灯火更为辉煌燠热的权贵聚集之地。
而在城市的另一头,余尘回到他那冷清的小屋。灯花噼啪一声轻爆。他默默坐下,重新翻开那份关于货栈火灾的卷宗。
那具焦尸,那碎裂的喉骨,像是一个无声的谜语,在寂静的雨夜里,对他发出冰冷的召唤。
他提起笔,蘸墨,开始在一旁的废纸上重新梳理案件的时间线与疑点。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固执地压过了窗外无尽的雨声。
茶楼的等待落空了,但有些东西,不能就此沉没。这条路上,或许注定孤身一人,但只要还能思考,还能追问,便不算彻底迷失。
雨仍不知疲倦地敲打着临安城的每一个角落,冲刷着朱门与陋巷,试图湮灭所有痕迹。但总有些什么,是雨打不散、浇不灭的。比如疑案中的一线微光,比如深埋于心的关切,比如纵然孤身一人也不肯沉沦的执拗。
风波已至,棋局已开。他们各自陷在各自的囚笼里,等待着下一次,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交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