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晨光熹微,京城东门外已是一片车马喧嚣。各国使团、参赛选手的车驾陆续集结,准备启程。
顾曦柚裹着一件月白色绣银竹纹的斗篷,衬得他小脸愈发精致,只是面色仍有些苍白。
谢皓辰、萧珝寒、云奕、沈知珩四人如众星拱月般护在他身侧。
沈府的马车停在沈知珩面前,车帘掀开,沈明远率先下车,一身藏青色常服,气质儒雅中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稳。随后,苏玉磬牵着小儿子沈知钰的手也下了车。她今日穿着浅碧色衣裙,妆容精致,但眼底却有一丝掩不住的倦色与忐忑。
沈知钰今日被打扮得格外精神,一身宝蓝色小锦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到沈知珩,眼睛一亮,但想起昨日府中压抑的气氛和母亲哭红的眼睛,又有些怯怯地往母亲身边缩了缩,只小声喊了句:“哥哥。”
沈知珩的目光从父母脸上平静地扫过,最后落在沈知钰身上,停留了一瞬。他脸上是惯常的、无可挑剔的温和表情,向前一步,对着沈明远和苏玉磬躬身行礼,声音平稳清晰:“父亲,母亲,一路顺风。”
苏玉磬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礼数周全却疏离得让她心碎的儿子,鼻尖一酸,差点又要落下泪来。她强忍着,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发紧:“珩儿……你,你好好照顾自己。学业虽重,也要当心身体。”
沈明远看着妻子这般模样,心中叹息,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抚,然后看向沈知珩,沉声道:“在瑀国,一切以学业为重。沈家的名声,你自己的前程,都系于此。莫要辜负了你祖父祖母的期望,也……莫要让我们失望。”
沈知珩垂眸,恭敬应道:“是,儿子谨记父亲教诲。” 他的应答得体而迅速,没有半分迟疑,也没有多余的情绪。
时辰差不多了。沈明远最后深深看了长子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最终只化作一句:“保重。”
“父亲,母亲,保重。”沈知珩再次躬身,礼数周全,姿态无可挑剔。
沈明远扶着苏玉磬,带着一步三回头、还在冲沈知珩摆手的沈知钰,登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马车缓缓启动,驶出城门,渐行渐远,最终融入官道上其他远行的车队中,再难辨认。
苍岚国的车队前,韩清宴一袭霜色劲装,外罩墨蓝披风,正与瑀国礼部官员做最后的交接。
待事宜完毕,他转身,目光穿越人群,精准地落在那抹纤细的身影上。
他一步步走近,晨风拂起他额前的碎发,琉璃般的眸子在阳光下流转着复杂的光彩。
终于,他在顾曦柚面前站定。
“曦柚,”他声音很轻,却清晰得仿佛直抵心底,“我要走了。”
顾曦柚仰着小脸看他,“清宴,一路保重。到了苍岚国,记得写信……嗯,托人队带个口信也行,报平安。”
韩清宴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烙印在眼底最深处。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琉璃眸,此刻翻涌着压抑的情感,温柔得令人心颤。
“曦柚,”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这次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你要好好保重。”
他顿了顿,目光愈发深邃:“前日崖底落河,是你救了我。这份救命之恩,清宴永生不忘。”
他上前一步,两人距离拉近,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自己的倒影。
“等我,”韩清宴的声音轻如耳语,却重若誓言,“等我在苍岚国拥有足够的地位和能力……我一定会回来找你。这份恩情,我必用一生来还。”
他凝视着顾曦柚清澈的眸子,唇角勾起一抹极温柔、极珍重的弧度:“能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
顾曦柚被他这番话和眼神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心里胀胀的,暖暖的,却又不太明白那更深层的意思。
他只当是挚友离别的不舍与承诺,便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用力点头:“嗯!你也要保重!还有,你在苍岚国也要好好的。”
韩清宴笑了,那笑容如冰雪初融,惊艳了晨光。
他忽然抬手,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他随身携带的平安符,这朴素得近乎寒酸的平安符,此刻却悬在一条极其精美的银链上——那链子以千丝银线编织而成,细密如发,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链坠处镶嵌着一枚小小的、剔透的琉璃珠。
极致的朴素与极致的精美,在这条链子上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韩清宴执起顾曦柚的手,将那枚悬在银链上的平安符轻轻放入他掌心。他的动作极尽轻柔,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这是我娘亲……”他声音顿了顿,琉璃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痛楚与怀念,“我娘亲生前为我缝的平安符,这是她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那粗糙的布面,摩挲着那道细长裂口,声音愈发轻柔:“这链子是我之后配的,想着总该给它最好的安置。可平安符本身……就是最寻常的粗布,针脚也稚嫩,这几年跟着我,边角都磨坏了。”
他抬眸,目光温柔而忐忑地凝在顾曦柚脸上:“曦柚,你别嫌弃它简陋。”
顾曦柚怔住了。
他心头猛地一颤,连忙摇头,想将平安符塞回韩清宴手中:“这、这太重要了!我怎么能收?这是你娘亲留给你的唯一念想,是你最珍贵的东西!清宴,你快收好,我、我真的不能要……”
“曦柚,”韩清宴握住了他的手,没有让他退回。他的手掌温热,将顾曦柚的手和那枚平安符一起轻轻包裹。
他凝视着顾曦柚慌乱的眼眸,目光温柔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执着:“正因为它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才想把它交给你。”
晨风吹动他额前的发丝,那双琉璃眸在光下清澈见底,他微微倾身,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字字清晰:“我希望能让它替我陪着你,护你安康。看到它,就像……就像我还在你身边一样。”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过顾曦柚的手背,目光深深望进他眼底:“收下它,好吗?否则……我这一路,都无法安心。”
顾曦柚被那目光看得心头发烫,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想说这太沉重了,想说这礼物他受不起,可韩清宴的眼神那样温柔,那样执拗,带着不容拒绝的珍重。
他低头,看着掌心中那枚朴素平安符与精美银链的奇异组合——粗布的纹路、褪色的红线、稚拙的“平安”二字,边角那道细长裂口,还有那流光溢彩的千丝银链与剔透琉璃珠。
最终,他缓缓收拢手指,将那枚平安符紧紧握在掌心。
粗糙的布料硌着皮肤,银链的凉意透过指缝。
他抬眸,琉璃般的眼睛里漾开柔软的水光,唇角努力扬起一个甜甜的、却带着点哽咽的笑容:“那……谢谢你,清宴。我一定会好好保管它的。”
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你也要平平安安的。”
韩清宴看着他终于收下,眼中仿佛有星辰骤然亮起,那光芒温柔得能将人融化。他缓缓松开了手,指尖眷恋地划过顾曦柚的手背,终是收了回去。
他依旧深深凝望着顾曦柚的脸庞,仿佛要将这一刻永恒刻印。
晨风吹过,扬起两人的衣袂,韩清宴后退一步,忽然轻声开口,用了苍岚国最古老、最亲密的称谓,那是对心中至珍至重之人的称呼,意为“明月眷顾之人”。
“再见了,月眷。”
他的声音很轻,随风散去,却如惊雷炸响在顾曦柚耳边。
顾曦柚怔住,尚未完全理解那两个字在苍岚语中沉甸甸的深意,只是隐约觉得那称呼太过亲昵,让他耳尖微微发烫。
韩清宴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仿佛凝尽了所有的温柔与不舍,还有某种坚定的决意——就像在默默许诺,无论前路多少艰险,他一定会回来,回到这个少年身边。
然后,他毅然转身,墨蓝披风在晨风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再未回头,径直走向苍岚国的马车。
车帘垂下,车队缓缓启动,驶向远方。
顾曦柚站在原地,右手紧紧握着掌心中那枚粗布平安符与银链。左手不自觉地抬起,指尖轻轻拂过耳垂——那里,还残留着方才韩清宴指尖若有若无的温度。
他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队,晨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城楼上,晨钟响起,悠远绵长,送别远行之人。
一个月之后。
晨钟再次敲响时,京城的秋意已浓。城门内外霜枫似火,,今日到了谢皓辰启程前往北辰国留学的日子。
车驾齐整,仪仗肃然。皇帝与皇后亲临城门外,太后凤辇亦至,足见对皇孙的此番远行的重视。
皇帝着一身玄色常服,威仪天成,他看着眼前的谢皓辰,目光中有审视,亦有深藏的期许:“此次前去北辰国望你勤勉笃行,拓眼界,增识见,莫负此番远行之意。”
皇后眼眶微红,强抑不舍,上前为儿子理了理本就十分平整的衣襟,声音温柔而郑重:“辰儿,北地寒凉,切记添衣保暖。饮食起居,务必当心。学业固然紧要,然平安康健,方是为娘最大的心愿。”她将一枚暖玉悄悄塞入儿子手中,“带着它,莫忘京城惦念。”
太后由宫人搀扶,慈爱地看着长孙,拍了拍他的手背,语重心长:“辰儿出门在外,气度需弘毅,处事须周全。瑀国太子的风范,无论至何方皆不可失。但也毋须过于挂念京中,且去广阔天地,施展你的抱负吧。”
谢皓辰一一恭敬应下,向至亲长辈行礼拜别。
轮到同侪挚友。萧珝寒抱臂而立,一身绛紫锦袍衬得他俊美张扬,他挑眉看向谢皓辰,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太子表弟此去留学,,放心——”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一旁的顾曦柚,“曦柚,自有我悉心照料,定然不会让他寂寞无聊。”
谢皓辰面色不变,只淡淡扫了他一眼,目光沉静:“有劳表兄费心了。不过,该照料何人,如何照料,想必各人心中自有分寸。”
云奕上前一步,他今日身着墨绿织金锦袍,玉带缠腰,异域风华难掩。拱手间,言辞恳切:“太子殿下,愿殿下沿途皆顺遂,学业早成,载誉而归。保重。”
沈知珩亦随之行礼,今日穿着雨过天青色长衫,温润如玉,神态是一贯的从容得体,只是眼底深处比平日多了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复杂。他声音平稳:“太子殿下远行,必是宝剑锋从,光华更盛。盼殿下保重贵体,一路平安。”
最后,谢皓辰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那个裹着雪狐裘、小脸被绒毛衬得越发纯净无瑕的少年身上。顾曦柚一双桃花眼眸清澈见底,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里面盛满了显而易见的不舍。
谢皓辰心尖微软,方才面对萧珝寒挑衅时的些微波澜瞬间平息。他走到顾曦柚面前,微微俯身,与他平视。
深邃的眼眸中褪去了面对他人时的沉稳持重,只剩下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柔与眷恋。
“曦柚,”他轻声唤道,指尖极轻地拂过少年被风吹起的一缕发丝,“我要走了。”
顾曦柚点点头,“哥哥,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谢皓辰凝视着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与期盼,“那……你会不会想我?”
顾曦柚立马用力地点点头,毫不犹豫,眼神真诚得让人心头发烫:“想,肯定会想的!”
没了一个好兄弟陪他玩,能不伤心嘛?
谢皓辰眼中光华流转,唇角漾开温柔的笑意,像是得到了最珍贵的承诺。
他忍不住抬手,很轻地揉了揉顾曦柚柔软的发顶:“我也会常常给你写信的。看到有趣的风物,遇到特别的见闻,都会告诉你。”
顾曦柚仰着小脸,乖乖地任由他揉着头发,闻言更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长而卷翘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桃花眼里映着谢皓辰的身影,澄澈又专注,脸颊泛起了浅浅的粉色,像初绽的桃花瓣,显得格外纯真可爱。
“嗯!”他声音软糯地应着,“我等着哥哥的信。”
时辰已到,礼官唱喏。谢皓辰不得不收回手,最后深深看了顾曦柚一眼,
仿佛要将这副乖巧可爱的模样刻入心底。他转身,登上马车,车帘落下前,他的目光仍穿过缝隙,望向那道雪白的身影。
车队启程,向着与一个月前苍岚国使团离去的不同方向,辘辘驶远。
城楼钟声,再次悠悠响起,送别又一位远行人,也见证着少年们交织着离别与期许的成长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