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漪喉头哽塞，胸腔里翻涌着无数话语，想要辩解，想要挽回，想要告诉女儿不是那样的，她心里……心里并非全然没有她。
可看着程少商那平静到近乎冷漠的侧脸，那些苍白无力的辩解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不甘心，脚下如同生了根，挪不动步子离开，又不知该如何继续这令人窒息的对话。
就在这僵持的、令人难堪的静默中，偏殿的门被再次轻轻推开。
裕安迈步走了进来。他今日也换了一身隆重却不失清雅的礼服，衬得他面如冠玉，身姿愈发挺拔。
他一眼便看到了站在殿中、脸色惨白失魂落魄的萧元漪，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仿佛她只是殿中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
他的视线，径直越过她，落在了梳妆台前的程少商身上，眼神瞬间柔和下来，声音温润，带着恰到好处的提醒与亲昵：
“嫋嫋，时辰差不多了，该出去候着了，宾客们都已到齐。”
程少商闻声转过头，脸上那层冰封的平静瞬间融化，露出清浅的笑意，声音也轻快起来：
“嗯，我就快好了，子攸。就只差画眉了。”
裕安闻言，唇角微扬，加快脚步走了过去，极其自然地站到了她身侧。
他的目光扫过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最后落在那一小截色泽乌润的烟墨上。
他伸出手，指尖顿了顿，似是犹豫了一瞬，随即坚定地将那烟墨拿了起来，转向程少商，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却又故作轻松地笑道：
“画眉么？让我来试试可好？就当……是我送你的及笄贺礼之一。”
给任务对象画眉，对经验丰富的任务者林星辰来说，也是破天荒头一遭。
他精通搏杀、谋略、甚至一些奇技淫巧，却从未触碰过这般细腻缠绵的闺阁之事。握着那小小一截墨，竟比握着千军万马的兵符还要让他心跳失序。
指尖传来烟墨微凉光滑的触感，鼻尖是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皂角与少女体香的清甜气息，他必须极力克制，才能让手臂不至于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俯身靠近，屏住呼吸，目光凝在她那两道弯弯的、如同远山含黛的眉上。
近得能看清她肌肤上最细微的纹理，能感受到她轻浅温热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拂过自己的手腕，带来一阵细微的酥麻。
第一次下笔，力道没控制好，眉尾处颜色略深了一分。
裕安心头一跳，连忙用指尖沾了少许清水，极轻极快地晕开，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修复一件稀世珍宝。
他全神贯注，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自己却浑然不觉。
程少商端坐着，感受着眉骨上那微凉又轻柔的触感，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紧绷而专注的俊颜，看着他额角因紧张而渗出的晶莹汗珠，心中因萧元漪而生的最后一丝阴霾和刺痛，竟奇异地被这股暖融融的、带着笨拙真诚的暖流驱散了。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噗通，噗通，与他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裕安终于直起身，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脸上露出一个带着庆幸和几分孩子气的笑容：
“呼……好险。第一次给女子画眉，手生得很，还好……还好没有给我们嫋嫋画毁了。若是耽误了你的好日子，我便是负荆请罪，都赎不了这罪过。”
程少商闻言，转回头看向面前的铜镜。
镜中的少女，双眉虽不似她自己平日画的那般精致工巧，线条却更显柔和自然，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他的勾勒痕迹，眉梢眼角，都因这一笔而平添了几分生动与娇憨。
她眨了眨眼，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绽开一个真心实意、明媚如春光的笑容，回头看向裕安，眼中满是亮晶晶的欢喜：
“子攸，你第一次就能画得这么好，已经非常厉害了！我很喜欢！”
她这话并非安慰。这眉毛或许不够完美，但其中蕴含的心意，那份小心翼翼的珍视，远比任何精致的妆容都更让她心动欢喜。
两人相视而笑，眼中只有彼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旁人难以插足的亲昵与温馨。
而被彻底无视、晾在一旁的萧元漪，将这一幕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
看着女儿对着裕安时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和依赖，看着裕安对女儿那毫不掩饰的紧张与呵护，再对比女儿方才对自己那冰冷刺骨的漠然与指责……强烈的对比像是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扇得她脸上火辣辣的，心却冷得如同坠入冰窟。
她素来高傲，脸皮极薄，何曾受过这等被全然漠视、如同空气般的羞辱？尤其是这羞辱，还来自于自己的亲生女儿和一个她内心并不完全认可的未来女婿。
巨大的难堪、失落、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如同毒藤般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她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氛围，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刺眼的一幕，脚步有些踉跄地朝着殿外快步走去，背影透着一种仓皇的狼狈。
察觉到身后急促离去的脚步声和门扉轻微的响动，程少商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瞬，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个消失在门外的、僵硬而仓促的背影。
裕安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情绪细微的变化，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温声道：
“嫋嫋，若是……若是心里还有不舍，或是不安，我便让人去请萧将军回来。今日是你的大日子，无论如何，你高兴最重要。”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全然的包容与支持，将选择权完全交还给她。
程少商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暖和力量，缓缓摇了摇头。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镜中那个眉眼已经不同往昔的自己，眼神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
“不了，子攸。”
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与决绝，“不用去叫了。”
她顿了顿，仿佛在对自己，也对他，更对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做出最后的告别：
“以后，我没有阿母了。”
说出这句话时，她的心口还是不可避免地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但那痛楚很快便被另一种更坚实、更温暖的情感覆盖。
她抬起头，望进裕安关切的眼眸，唇角重新扬起柔和的弧度，声音轻快起来，带着对未来的笃定与期盼：
“我只有你，只有囡囡，还有慈爱的大母了。”
至于阿父和兄长们……她在心中默默补充。他们或许还会是她的亲人，但那份羁绊，恐怕再也回不到最初纯粹的模样。
往后的接触，大约也会因着萧元漪的存在，而变得稀少且复杂。
不过，没关系了。
她轻轻反握住裕安的手，指尖传来的温度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还好。
她何其幸运，在失去冰冷偏颇的“母爱”之后，又遇到了全心全意待她的子攸，遇到了活泼真诚的囡囡，遇到了将她视如己出、给予她全然接纳与疼爱的大母。
这人间，终究没有完全辜负她。
裕安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比星辰更亮的光芒，知道他的嫋嫋，是真的跨过了那道坎，真正地将过去放下，准备迎接属于她的、光明灿烂的未来了。
他心中涌起无限怜爱与自豪，轻轻将她鬓边一丝不听话的发丝捋到耳后，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好。以后，你有我，有囡囡，有大母。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时辰到了，我的朝阳县主，未来的汝阳王世子妃，我们该出去，让所有人都看看，今日及笄的，是怎样一位光彩照人的小女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