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省博物馆东厅入口处的巨幅展标在镁光灯下熠熠生辉——“‘楚韵薪传’文化基金十年成果特展”。李沛然站在人潮外围,看着那些熟悉的文物照片、学术专着封面、非遗传承人的工作影像,恍惚间竟有些时空交错的眩晕。
“李老师!”一个清脆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身着汉服讲解员制服的年轻女孩小跑过来,胸前的工作证上印着“武汉大学文博专业实习生于晓薇”字样,“开幕仪式还有二十分钟开始,许老师请您去贵宾室核对致辞稿。”
李沛然颔首微笑,跟着女孩穿过廊道。十年了。从他与湘云设立“楚韵薪传”文化基金至今,整整三千六百个日夜。基金从最初仅资助三名研究生的微薄项目,发展成为覆盖楚文化考古、非遗保护、青少年教育三大板块的综合性文化机构。而这十年成果展,正是他们向这片荆山楚水交出的答卷。
贵宾室里,许湘云正与省博馆长低声交谈。她今日身着月白色改良旗袍,领口绣着细密的楚式云雷纹,发间那支唐代玉簪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那是当年她从大唐带回的少数信物之一。
“沛然,你猜刚才张馆长告诉我什么?”湘云见他进来,眼中闪过促狭笑意,“咱们基金资助的云梦秦简缀合项目,昨天刚被《考古》杂志接收,主编亲自写的推荐语。”
李沛然接过递来的平板电脑,屏幕上论文摘要旁赫然标注着“突破性进展:首次复原秦代南郡行政文书完整序列”。他的手微微颤抖——那些在唐代江夏城官府中见过的竹简形制、隶书笔法,竟然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以如此完整的面貌重现于世。
“项目组在缀合第七十三号残简时,”张馆长激动地推了推眼镜,“发现了一段关于‘巫县祭祀用鼎规格’的记载,与您《黄鹤楼遇李白》书中附录的‘江夏杂录’第三条描述完全吻合。这简直是……”
“巧合。”李沛然迅速接过话头,与湘云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十年来,这样的“巧合”出现过太多次:基金资助的秭归楚墓出土漆器纹样,竟与湘云凭记忆绘制的图稿相似度达九成;资助编纂的《荆楚方言古音考》中标注的唐代江夏土语发音,后来在襄阳出土的唐代陶俑腹中帛书里得到印证。
每一次“巧合”都让学界对那本《黄鹤楼遇李白》的真实性争论再起波澜,也让夫妻二人更加谨慎地守护着那个穿越千年的秘密。
“李老师,许老师,时间到了。”工作人员推开门。
展厅内已是人声鼎沸。来自全国五十多家文博机构的代表、受基金资助的百余位学者、非遗传承人以及自发前来的文化爱好者,将两千平米的展厅挤得水泄不通。李沛然踏上主讲台时,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面孔——当年第一个受资助的土家族绣娘杨阿婆,如今已是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正带着五个徒弟展示改进了七十二道工序的湘绣新技法;曾因经费不足差点中断研究的青年学者陈墨,现在已是楚简研究领域的翘楚,站在自己缀合的秦简复原图前向参观者讲解……
“各位,”李沛然开口,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展厅的每个角落,“十年前,我和湘云设立这个基金时,曾在一篇手记中写过这样一句话:‘文化传承不是将古董锁进保险柜,而是让古老的血脉在当代人的生命里继续流淌。’”
台下安静下来。湘云站在展板旁,看着丈夫鬓角新添的霜色,眼眶微热。
“今天在这里展出的,不是我们夫妻的功绩,而是无数守护荆楚文脉的同行者共同书写的篇章。”李沛然指向展厅西侧巨幅照片——那是基金资助建设的第七所“楚韵乡村书院”,坐落在神农架腹地的土家村寨,孩子们围坐着诵读《楚辞》的场景被定格在晨光中,“这些孩子中,有一个叫田小禾的姑娘,去年考入了北大中文系。她写信告诉我:‘李老师,我读《湘夫人》时总觉得,两千年前屈原看见的洞庭秋波,和我家门口的清江是一个颜色。’”
掌声如潮水般涌起。李沛然顿了顿,等声浪稍息才继续说:“这就是传承的意义——不是复刻古物,而是让今天的眼睛依然能看见古人的星空,让今天的心灵依然能与古人的悲欢共振。”
展览开幕后的第三天傍晚,一封来自北京的加急专递送到了李沛然家中。红色信封上烫金的国徽图案让拆封的湘云手一颤。
“是‘中华文化贡献奖’评审委员会。”李沛然接过文件,逐字阅读那简练庄重的公文,“经三轮评审及公示……授予李沛然、许湘云夫妇本年度特别贡献奖……邀请赴京参加颁奖典礼并接受领导人接见。”
客厅里陷入短暂的寂静。窗外长江的轮渡汽笛声遥遥传来,混着远处黄鹤楼景区的隐约人声。湘云先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沛然,我们……我们真的做到了。”
李沛然将妻子揽入怀中,十年来的一幕幕在眼前飞掠:最初整理诗稿时彻夜不眠的灯光,被学界质疑时相互打气的深夜长谈,基金第一次资助项目落地时的忐忑与期待,看见受助孩子寄来的第一封感谢信时的热泪盈眶……
“还记得我们在唐代江夏城许的愿吗?”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你说要‘让千年后的家乡,依然记得今天的月光’。”
湘云用力点头,泪水浸湿了他肩头的衣衫。
颁奖典礼定在一周后的国家大剧院。当夫妻二人身着庄重中式礼服踏上红毯时,闪光灯几乎连成一片光海。湘云旗袍的襟口处,那枚唐代玉珏被精巧地镶嵌在银饰中——这是她与设计师反复推敲后的决定,让这件来自千年前的信物,以最得体的方式见证这个时刻。
典礼流程庄重而简约。当颁奖词响起时,李沛然握紧了湘云的手。
“……李沛然、许湘云夫妇以《黄鹤楼遇李白》为起点,十年如一日深耕荆楚文化沃土。他们创立的‘楚韵薪传’基金,不仅催生了一系列重大研究成果,更开创了文化传承与民生改善相结合的新模式。从云梦泽畔的楚简缀合,到武陵山中的非遗活化;从黄鹤楼下的诗社雅集,到长江岸边的乡村书院——他们用行动证明,文化的生命力源于与当代生活的深度融合……”
沉甸甸的奖杯被递到手中。李沛然面向台下黑压压的观众,面向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文化界面孔,深吸一口气。
“这份荣誉,”他的声音清晰而沉稳,“不属于我们夫妻,而属于三千年来在荆山楚水间歌哭、耕耘、创造的所有先民与今人。我们只是偶然拾取了时间长河中几片闪光的贝壳,却得以窥见整片大海的壮阔。”
他转向湘云,两人并肩而立:“文化传承的道路上,我们最深的体会是:真正的传承,不是向后看,而是向前走——带着祖先的智慧与风骨,走向他们未曾抵达的明天。”
雷鸣般的掌声中,李沛然看见台下第一排坐着几位白发苍苍的学者——那是当年激烈质疑《黄鹤楼遇李白》真实性的几位老先生。此刻,他们也在用力鼓掌,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彩。
仪式后的接见安排在古朴典雅的接待厅。当那位以重视传统文化闻名的领导人走进来时,整个厅堂的空气仿佛都肃穆了几分。
“我看过你们的材料,”握手时,领导人的目光温和而深邃,“尤其是基金在贫困山区建设的书院项目。文化传承与教育扶贫结合,这个思路很有价值。”
湘云鼓起勇气开口:“我们在实践中发现,很多孩子对家乡文化的认同感,恰恰是在物质条件改善后最容易流失的。所以书院不仅教诗词,还请非遗传承人教手艺,让文化变得‘有用’、‘有趣’。”
“哦?具体说说。”领导人示意他们坐下详谈。
李沛然接过话头,讲了神农架那个土家村寨的故事:基金资助修建书院后,不仅开设传统文化课,还请来设计师与老绣娘合作,将土家织锦图案转化为现代服饰元素。现在村里有了自己的品牌,去年销售额突破三百万,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回来了三分之一。
“这就是活态传承。”领导人赞许地点头,“文化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活在百姓日子里的精气神。你们这条路走对了,要坚持下去。”
临别时,领导人忽然问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李先生,你那本书里写的李白在黄鹤楼‘以月为杯,揽江酿酒’的细节,真是梦中所见吗?”
李沛然心脏漏跳一拍。十年了,这个问题以各种形式被问过无数次,但从未在如此场合被如此人物问及。
“文学创作,”他斟酌词句,“有时需要一些超越现实的想象,来承载最真实的情感。”
领导人笑了,那笑容里有种洞悉一切的睿智:“有时候,最离奇的想象,反而最接近本质的真实。好好写,好好传,中华文明需要你们这样的‘守梦人’。”
从北京归来后第十日,黄鹤楼管委会正式通过了“双星碑”建设方案。碑址选在主楼西侧望江平台,这里是观赏“长江天际流”的最佳位置,也是当年李沛然与湘云回归现代后首次重游黄鹤楼时驻足良久之处。
设计方案几经修改,最终定稿的碑体高3.18米——取自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的“烟花三月下扬州”之“三月”;碑座宽2.21米,暗合《黄鹤楼遇李白》首版发行日期2月21日。整碑采用宜昌出产的青灰色花岗岩,碑身浮雕楚式蟠螭纹,纹路间巧妙嵌入了《楚辞》中描写荆楚山水的名句篆刻。
立碑仪式定在秋分日。这天清晨,江雾尚未散尽,黄鹤楼景区已聚满了人。除了文化界人士、基金受助者代表,更多是自发前来的普通市民与游客。社交媒体上,“#黄鹤楼双星碑今日揭幕”的话题从前夜就开始升温。
九时整,浑厚的编钟乐声从楼内传出。八位身着楚式深衣的乐师奏起根据《离骚》意境新创的曲目《橘颂新声》。李沛然与湘云在乐曲中缓步走向碑前,两人手中各捧一件物品:李沛然捧的是《黄鹤楼遇李白》首版样书,湘云捧的则是盛着长江水、洞庭土、神农茶、三峡石的楚式漆盒。
“今日立此碑,”李沛然面向众人,江风拂起他额前灰白的发丝,“非为记我二人之功,而为铭刻一个理念:每一代人都是文明长河中的摆渡者,我们从祖先手中接过船桨,既要让船不搁浅,也要让船上的灯火不熄灭。”
湘云接话,声音清亮如磬:“这碑上的铭文,我们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只用八个字——”她转身,与李沛然一同握住覆盖碑身的红绸。
红绸滑落的瞬间,阳光恰好刺破江雾,照在 freshly 雕刻的碑文上:
荆风楚韵
连接古今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只有这八个朴拙雄浑的隶书大字,在青色石碑上仿佛有了呼吸。
掌声、赞叹声、照相机的咔嚓声混成一片。人群中,当年在婚礼上被唐代交杯酒仪式搞懵的大学室友高声喊:“沛然!这碑能收版权费吗?”哄笑声四起,湘云笑着摇头:“这家伙,十年了还惦记这个梗!”
但李沛然的笑容忽然凝固了。在红绸完全落地的刹那,他分明看见碑座底部闪过一道极微弱的青光——那光芒的色泽、频率,与他珍藏的那块唐代玉珏十年前在回归瞬间发出的光,一模一样。
他下意识看向湘云。妻子显然也看见了,她的手微微收紧,漆盒中的水面荡开细微的涟漪。
仪式继续。受基金资助的孩子们集体朗诵《楚辞·九歌·湘夫人》,稚嫩的童声在江风中飘荡:“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李沛然却有些心神不宁。那道青光只出现了一瞬,此刻碑座毫无异样。是阳光折射的错觉?还是……
“李老师?”负责碑文镌刻的老石匠凑过来,压低声音,“有件事得跟您说。刻最后那个‘今’字时,凿子碰到个硬物。我小心剔开,发现石头里嵌着个东西。”
老石匠从工具袋里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掌心躺着一枚拇指大小的玉片——不,不是完整玉片,而是某件玉器碎裂后的一角。断裂处呈现出奇异的晶体结构,在阳光下泛着青莹莹的光泽。
李沛然接过玉片,指尖触到的瞬间,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暖流顺着手臂蔓延。他呼吸一滞:这触感,这温度,与他贴身佩戴十年的那块玉珏被湘云触碰时产生的共鸣,如出一辙。
“这东西我谁也没告诉,”老石匠搓着手,“石头是三个月前从宜昌采石场运来的,按理说里面不该有玉。更怪的是,我把它剔出来后,那个凿痕居然自己长合了——就像活肉愈合似的,现在一点痕迹都看不出。”
湘云也凑过来看。当她的目光落在玉片上时,那玉片内部的莹光忽然流动起来,仿佛有生命在其中苏醒。
“先收好。”李沛然迅速将玉片包回布中,塞进内袋。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这枚玉片的材质、光泽、能量感应……都与他们从唐代带回的那对玉珏同源。但他们的玉珏完好无损地收在家中的保险柜里,这一片又是从何而来?
莫非……
一个惊人的猜想如闪电般劈进脑海:难道时空的涟漪并未平息?难道他们带回现代的,不止是记忆与诗稿?
揭碑仪式在午时圆满结束。当人群渐散,夫妻二人并肩立于新碑前。江风浩荡,吹得衣袂飞扬。李沛然伸手抚摸冰凉的碑身,在“今”字最后一笔的收锋处,指尖感受到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温润——那是老石匠所说的“愈合处”。
“沛然,”湘云望着东去的长江,轻声问,“你还记得我们回来那天,李白在黄鹤楼上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记得。”李沛然闭上眼,那个青衣仗剑的身影恍在眼前。诗仙举杯邀江,大笑长吟:“此去经年,山水有重逢——沛然湘云,千年不过一瞬耳。”
当时只道是离别宽慰之语。如今细思,字字皆有机锋。
湘云从漆盒中捧起一掬长江水,缓缓浇在碑座根基。水渗入石缝的瞬间,李沛然内袋中那枚玉片突然发烫——不是错觉,是实实在在的、几乎灼伤皮肤的炽热。
他猛地按向胸口,隔着衣料,能感觉到玉片正在有节律地搏动,仿佛一颗沉睡千年后重新起跳的心脏。
“湘云,”他声音发紧,“我们可能……需要回家检查一下保险柜。”
“你怀疑?”
“我怀疑李太白送的‘纪念品’,不止我们看见的那些。”
江雾又起,将黄鹤楼笼入一片朦胧。新碑上的“荆风楚韵,连接古今”八个大字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不是刻在石上,而是浮在空中,连接着某个看不见的维度。
远处传来游人的笑语,近处有江鸥掠过浪尖的鸣叫。而在这一切人间烟火的背景音下,李沛然分明听见了另一个声音——极其微弱,仿佛从极深的水底传来,又仿佛从极高的云端落下:
那是编钟被叩响的清音,夹杂着唐代官话的吟哦,还有……还有他十年前在江夏城夜夜听闻的,长江浪淘沙的节奏。
玉片的搏动越来越强,越来越急。
千年不过一瞬。
而有些重逢,或许早已在时光的褶皱里埋好了伏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