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偌大的庄园里一改往日的宁静悠闲，处处透着有条不紊的热闹。尤宁带着两位阿姨穿梭于衣帽间与储藏室之间，将应季衣物、孩子们的用品分门别类，仔细收整入箱。安保队员则忙着养护健身器材，车库里的车辆也接受了行前最细致的检查。空气里弥漫着蓄势待发的忙碌，仿佛连阳光都比往常更明亮了些。
年关将近，他们要回国了。
书房里，路栀席地坐在柔软的地毯上，身周摊着许多书籍与文件。阳光透过长长的窗户涌进来，照亮她垂眸时轻颤的睫毛，以及空气中静静浮动的微尘。
端着水杯悄声走近，倚在门边看了她好一会儿。目光掠过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和手边整齐叠放的资料，他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准备什么时候把礼物送出去？我和你一起。」——指的自然是那幅苏绣，以及她用心绘制的那些特殊赠礼。
路栀没立刻抬头，先将一本厚重的德文古籍稳妥地放入防震箱内，这才侧过脸来看他。她伸手接过他递来的水，抿了一口，才问：「我们具体什么时候动身？」
「航线已经申请，批复很快，随时可以飞。」秦轶走到她身旁，也顺势坐下，肩膀与她轻轻相靠。
路栀将水杯搁在一旁，沉吟道：「也就是说，时间很灵活？」
「是。」秦轶注视着她，「看你安排。」
路栀轻轻放下手中的书籍，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看向他：「那你这边呢？还有什么事需要紧急处理或耽搁吗？」
秦轶笑了笑，语气松弛：「对我来说，不过是换一个办公地点和时区而已，日常工作不会中断。」
「那就……」路栀沉吟了一下，似乎在心里快速盘算着，「后天吧。明天最后检查一遍行李，后天上午我们去拜访教授，下午如果来得及，可以再做些最后的采买或道别。」
「好，就后天。」秦轶应得干脆。静了片刻，他又温声道：「dd 和饺子的手续差不多了。小黑豹呢？你怎么想？」
路栀微微蹙眉，这确实是个需要妥善安排的问题。那只通人性的小豹子已经成了家庭的一份子，尤其和麦麦的契约，总不能把它一个放在这边。
秦轶显然早有考虑，温声说出方案：「我有个朋友，在京郊经营一个合规的私人野生动物园，设施和资质都很完善。刚好，妈在京郊的那处院子，后面连着一片封闭管理的山林，边界就和那个动物园的生态区相邻。我和朋友商量过了，可以把小黑豹暂时安置在动物园的专业豹舍里，同时，在确保绝对安全的前提下，可以在两个区域之间设计一个可控的连接通道。这样，我们带金金和麦麦回京郊住的时候，很方便就能去看它，它也能拥有足够的活动空间和专业的照料。」
路栀听完，眉头舒展开来，这个安排既考虑到了小黑豹的福祉，也照顾了家人的情感联结。她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信赖：「不愧是秦总……想得这么周全。就这样安排吧。」
窗外的光悄悄移了几分，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投在地板上，拉得长长暖暖的。归乡在即，忙碌中浸润着对未来的期盼，每一处细节里，都藏着一家人彼此照拂的温柔。
行李打包接近尾声，庄园渐渐显出一种「正在抽离」的奇异面貌。路栀站在主卧外的露台上，望着庭院里偶尔驶过的车辆——它们不再运送平日的鲜花或补给，而是载着打包齐整的箱笼，平稳驶向机场方向。屋子里肉眼可见地空了下来，曾经被孩子们的玩具、随手搁置的书本填满的角落，渐渐恢复了原本疏阔的轮廓。脚步声落在里头，会荡起一点陌生的、轻轻的回应，像是房子也在学着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安静。
翌日午后，路栀与秦轶办完最后几件事返回庄园。车驶入大门时，那股悄然蔓延的空寂感，忽然变得具体而鲜明。
太安静了。
往常车子刚近，dd 和饺子便会从某处飞奔出来，尾巴摇得像欢快的螺旋桨；小黑豹即便矜持，也常从树丛后探出半个身子，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地望过来。
但今天，什么也没有。
庭院里只有深秋的风，穿过凋尽叶片的玫瑰枝，发出低微的呜咽。草坪上常铺的那块绒毯已被收走，留下浅淡的、将消未消的压痕。路栀望着，心里轻轻一空——她知道，家里的小动物们已被先行送走了。
她下意识抬起目光，向高处寻去。
看到了。
那棵叶子几乎落尽的高大橡树枝头，一道漆黑的影子静静立着。是鸦鸦。它没有像往常那样响亮地「嘎啊」大叫，只是停在枯枝上，偶尔极缓地转动那双小黑豆似的眼睛，沉默地俯视这座逐渐「清空」的园子。它的视线掠过再无嬉闹声的草坪、安静如沉睡的车库、以及主宅那些突然显得过分明亮的窗。
它是不是也在困惑，也在思忖？思忖那些热闹的声响、那些熟悉的身影，为何像潮水一般，正从它眼前一点点退去。这偌大的空间里，曾经满溢的生气与温度，正随着一箱箱行李、一位位伙伴的离开，被无声地抽走。它或许不懂何为「离别」或「迁徙」，却一定敏锐地察知了这深切的、氛围的流转。
路栀望着枝头那抹孤单的黑影，心底那丝离愁别绪被轻轻触动，泛起细微的涟漪。连鸦鸦都感受到了啊。
秦轶停好车，走到她身侧，循着她的目光也看见了树上的渡鸦。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温热的手掌轻轻拢住她的肩，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一种无言的懂得与支撑，透过相触的温度传递过来。变迁总会携着怅惘，哪怕前方是奔赴团圆。
「进屋吧，」他低声说，音色沉和，「鸦鸦和我们一起飞。」
路栀轻轻点头，身体向他倚近了些，两人一同转身，朝那虽渐空荡、却依旧盛满生活印记的家里走去。身后，枯枝上的鸦鸦忽然振了振羽，发出一声极轻、几乎被风吹散的啼鸣——
不知是告别，还是为这场温柔的变迁，落下一个沉默的注脚。
离别的日子，终于带着德国冬日清冽的空气如期而至。秦轶亲自开车，载着路栀前往学校。车厢里很安静，路栀怀里抱着一个精心准备的方形盒子，里面不仅躺着那幅珍贵的苏绣，还有一一妥善包装好的护身符。她一路都微微侧头望着窗外飞逝的熟悉街景，指尖无意识地轻抚着盒子的边缘。
车子平稳地停在机械学院所在的古老教学楼旁。哥特式的建筑尖顶沉默地指向灰白色的天空，楼前几棵高大的银杏树只剩下遒劲的枝干。
路栀深吸一口气，抱起盒子。
「那你在车上等我？我很快就下来。」她转头对秦轶说，眼神里有种郑重的平静。
秦轶倾身，为她理了理围巾，目光温和而肯定：「好，去吧。不急。」
路栀点点头，打开车门，抱着那份沉甸甸的心意，步入了她曾无数次进出、承载了她最重要学术成长时光的建筑物。走廊里熟悉的气息混合着旧木头、书本和地蜡的味道，脚步声在空旷的拱廊下回响。她的心情奇异般地平静下来，只剩下纯粹的、即将面对恩师的郑重。
她熟门熟路地来到那间着名的办公室门前。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隐约的、熟悉的德语音频——是教授常听的古典乐。她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dr. hoffmann 低沉而严谨的嗓音从门内传来。
路栀轻轻推开门。刹那间，熟悉的景象裹挟着旧书纸张、实木家具与岁月沉淀的气息扑面而来——办公室依旧如同她记忆中的复刻：书籍从地面垒至天花板，沉默而巍然；宽大的橡木书桌上，文件与手稿分门别类，整齐得近乎苛刻。教授就坐在那张厚重的书桌后，正从镜片上方抬起视线。见到是她，那张惯常严肃的面容上，线条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但声音仍保持着学者特有的克制：「Alvy。你来了。」
「教授。」路栀轻声回应。
「对了，你的毕业论文，评审委员会的几位教授一致通过，将收录于下一期的《Science》。」dr. hoffmann 放下手中的笔，那支笔尖似乎还停留在未写完的教案行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却让整个空间为之一亮。
路栀怔了一瞬，随即眼底涌上真切的光：「真的吗？这……是我的荣幸。」她抱着盒子走到书桌前，小心地将它放下，目光掠过教授手边未竟的教案，「希望没有打扰您工作？」
「当然没有。」教授抬手示意对面的椅子，「坐。」他的目光落在那只精心包装的盒子上，停顿片刻，又缓缓移回路栀脸上，那深邃的蓝灰色眼眸里仿佛已了然一切，又静候着她的开场。
路栀没有立刻坐下。她轻轻打开盒盖，首先取出的，是那幅苏绣。柔软的内衬被一层层掀开，灯光下，丝线泛出温润而深邃的光泽——教授肖像逐渐显露，眉宇间的睿智与严谨被细腻的针法勾勒得栩栩如生。
教授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即陷入了长久的凝视。办公室里只剩下留声机流淌的巴洛克乐章，空气仿佛也沉静下来。
「这是……」教授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尾音几乎融进音乐里。
「是我的一点心意，教授。」路栀的声音清晰而诚恳，用她最熟练的德语缓缓说道，「用的是中国一种古老的丝线艺术。我知道，任何物质的东西都无法衡量您给予我的指导和启迪。但这幅画像，每一针一线，都带着我对您最深的尊敬和感谢。感谢您的严厉，感谢您的信任，感谢您为我打开的那扇门。」
「还有这个，」路栀将叠成精巧三角的平安符轻轻托在掌心，递到教授面前，「这是我们道家的一种祝福。您贴身放着，佑您平安顺遂，诸事皆宜。」
dr. hoffmann 静默地听着，目光落在那枚蕴着东方气息的符箓上。他伸出双手，郑重地接了过来，指尖抚过符纸细腻的纹理，端详片刻，才仔细地收入西装内袋，贴胸放好。随后，他的视线重新回到那幅精美绝伦、栩栩如生的绣像上，久久流连。
他伸出手，指尖在距离丝缎表面几毫米处静静停驻，仿佛怕惊扰了那份凝结于丝线中的心意。最终，那只惯于执笔批注的手，只轻轻抚过光滑的画框边缘，动作徐缓而深沉，如同触碰一段静默的时光。
良久，他摘下眼镜，取出手帕缓缓擦拭，再戴上时，那双素来锐利的蓝灰色眼睛里，浮现出路栀极少见到的、毫不掩饰的动容与温和。
「Alvy，」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似经过斟酌，「你总是能带来惊喜。这份礼物……无与伦比。它不只是一件艺术品。」他顿了顿，仿佛在寻找更恰切的词，「它让我看见，知识与智慧的传递，如何在不同的土壤里，开出同样绚烂、并且被郑重珍藏的花朵。我为你感到骄傲。」
路栀眼眶微微发热，努力扬起一个微笑。「是您教会了我如何寻找土壤，如何向下扎根。」
教授站起身，绕过宽大的书桌，走到她面前。他身形高大，此刻却微微俯身，像个真正的长辈那样，将手掌轻轻按在她肩上。那力道沉稳而温暖。
「你的道路才刚开始，Alvy。带上在这里学到的一切，但不要被任何既定的框架束缚。回到你的世界里，去创造属于你的价值。」他难得地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容，「我们——或许会在某次学术会议的讲台上，或是某本期刊的对谈栏中，再次相遇。我期待那时听见你的声音。」
这便是 hoffmann 式的告别：没有冗长的感伤，却将最深切的期许与最坚实的信任，包裹在严谨而开阔的言辞里。
「我会的，教授。」路栀用力点头，仿佛要将这句话，也连同那份无形的托付，一起郑重收进心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