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锁的房门像一道无声的宣告,将门内与门外彻底割裂成两个世界。
门内,昏暗,寂静,只有两个女孩压抑的、带着病后虚弱的喘息声。杨超越和凌儿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板上,谁也没有力气再动一下。身体像是被掏空了,高烧虽退,留下的却是更深的疲惫和仿佛被碾碎重组后的酸痛。冷汗浸湿了单薄的衣衫,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杨超越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两颗一直没动过的水果硬糖,糖纸在昏暗中发出微弱的窸窣声。她盯着看了几秒,然后递了一颗给凌儿。
凌儿接过,冰凉的糖纸触感让她指尖微颤。她没有拆开,只是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具象的东西。手腕上那道浅疤在昏暗光线下看不真切,但隐痛依旧清晰,混合着全身的不适,让她意识有些涣散。
“她们……会找到这里吗?”凌儿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带着不确定的恐惧。
杨超越将另一颗糖也紧紧攥住,糖纸硌着掌心。“不知道。”她顿了顿,更小声地说,“但这里是我的房间,她们……应该不会立刻想到我们又跑回来了吧?” 这话说得没什么底气。经历了之前民宿那么快被找到,她们对于姐姐们的“侦查能力”已经有了新的认识。
时间在昏沉和紧张的等待中缓慢流逝。窗帘紧闭,不知外面天色如何,只隐约能听到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房间里只有两人逐渐平复却依旧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不安的跳动声。
就在两人被疲惫和药力(或许还有偷偷溜出医院的后怕)折磨得昏昏欲睡时——
门外,隐约传来了电梯到达的“叮”声。
紧接着,是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朝着她们这个方向而来!脚步声很杂,显然不止一个人。
杨超越和凌儿瞬间僵住,睡意全无,惊恐地睁大眼睛,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那扇反锁的、此刻仿佛无比脆弱的房门。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了。
一片死寂。
然后,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不是一把,是好几下尝试不同钥匙的窸窣声。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反锁的旋钮从内部卡住了锁芯。
外面安静了一瞬。
“超越?凌儿?你们在里面吗?” 是吴宣仪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明显的焦急和试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门内的两人心脏狂跳,紧紧捂住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杨超越!戚百草!开门!”这次是Yamy的声音,更近,更清晰,带着压抑的怒气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依旧没有回应。只有门内两人几乎要冲破胸腔的心跳声。
“钥匙打不开,从里面反锁了。”孟美岐冷静的声音响起,但那份冷静下潜藏的紧绷,连门内的人都能隐约感受到。“她们在里面。” 不是疑问,是断定。
“又锁门?!她们到底想怎么样!”段奥娟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刚从医院跑出来,身体还没好,又躲起来!知不知道我们找得多着急!”
“超越,凌儿,把门打开好不好?”赖美云的声音带着恳求,“我们不生气,真的,我们先出来,好不好?你们还在发烧吗?难受不难受?”
徐梦洁和李紫婷也加入了劝说,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杨芸晴烦躁地拍了一下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你们两个小混蛋!赶紧出来!别让我们担心行不行!”
傅菁和紫宁没有大声说话,但能听到她们低低的、急促的交谈声,似乎在商量办法。
门外的声音嘈杂而充满情绪,担忧、焦急、愤怒、无奈、恳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压力,穿透厚厚的门板,压在门内两个女孩的心上。
凌儿将脸埋进膝盖,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那些声音里的关切是真实的,但“不生气”是真的吗?还有Yamy姐的怒气,美岐姐那冷静下隐藏的失望……她们出去之后,真的能像小七姐说的那样“不生气”吗?还是会有更严厉的、她们无法承受的“谈话”和后果?
杨超越同样脸色惨白,她听着段奥娟的哭声,听着吴宣仪哽咽的劝说,听着Yamy压抑的怒火,心中天人交战。出去?面对一切?可她还没有准备好,身体也没力气,脑子也乱糟糟的。不出去?难道一直躲在这里?姐姐们就在门外,她们能躲多久?
“凌儿,超越,”孟美岐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她的声音压过了其他杂音,清晰地传到门内,“我们知道你们在里面。也知道你们可能……在害怕。”
她的语气异常平和,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柔和。
“这次的事情,我们都有责任。没有及时发现你们身体不适,没有用更好的方式沟通。”孟美岐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你们从医院离开,是因为觉得我们没有原谅你们,对吗?”
门内的凌儿和杨超越同时一震。
“如果是因为这个,那我现在告诉你们,”孟美岐的声音透过门板,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我们从来没有不原谅你们。从来没有。”
“画脸,恶作剧,撒谎,逃跑……这些都很让人头疼,也很让人生气。”吴宣仪接口,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真挚,“但比起生气,我们更怕你们出事。就像这次,看到你们晕倒,烧得说胡话,我们……”她的声音哽住了,缓了一下才继续,“我们怕极了。比任何一次你们闯祸都要害怕。”
“所以,把门打开,好吗?”赖美云近乎哀求,“让我们看看你们,确认你们没事。高烧刚退,不能这样折腾。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好不好?我保证,不骂你们,也不挠痒痒了。”
门外的声音渐渐统一成一种基调——不再是斥责或命令,而是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和后怕。
杨超越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地板上。她想起了自己烧糊涂时那些混乱的恐惧,想起了在医院朦胧中感觉到的手忙脚乱和低声啜泣,想起了那两颗被悄悄放在木盒里的糖,和“回来”那两个字。
凌儿也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听到了吴宣仪话里的恐惧,那恐惧是如此真实,让她无法再将其仅仅解读为“生气”或“失望”。她也想起了昏迷中那些断续的安抚,想起孟美岐紧握着她滚烫的手时,指尖的颤抖。
也许……她们真的误判了?
“超越,凌儿,”孟美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妥协的叹息,“如果你们现在不想面对我们,不想说话,也可以。但至少,让我们知道你们是安全的。把门打开一条缝,让我们看一眼,或者,你们说句话,让我们听听你们的声音,好吗?”
这个要求如此卑微,几乎击垮了两人最后的心防。
杨超越看向凌儿,凌儿也看着她。两人眼中都充满了泪水、挣扎和动摇。
最终,凌儿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她的手,松开了紧攥的糖果,轻轻地,放在了冰凉的门板上。
杨超越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胡乱抹掉眼泪,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地上撑起虚软的身体,伸手握住了门后的反锁旋钮。
她的手在抖,心跳如雷鼓。
门外,似乎也察觉到了里面的动静,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屏息等待。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反锁解开了。
但门并没有立刻被拉开。杨超越的手还握在旋钮上,似乎在积蓄最后的勇气。
门外也没有人立刻推门。她们在等待。
几秒钟后,杨超越深吸一口气,终于,轻轻地将门向内拉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足够让光线透入昏暗的房间,也足够让门外的人看清门内一角,和两个蜷缩在门边、脸色苍白、泪痕未干、眼中充满了惊惶、疲惫与深深不安的女孩。
也足够让门内的两人,看清门外——
以孟美岐为首,所有姐姐们都站在那里。没有人脸上带着预想中的盛怒或冰冷。孟美岐的眼睛红肿,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紧抿,但看着她们的眼神里,只有如释重负的庆幸和深不见底的心疼。吴宣仪捂着嘴,眼泪已经流了下来。Yamy抱着手臂,眉头紧锁,但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段奥娟、赖美云、徐梦洁都红着眼眶。李紫婷微微松了口气。杨芸晴别开了脸,但紧握的拳头松开了。傅菁和紫宁站在稍后,眼神复杂,却并无厉色。
她们看起来都疲惫不堪,甚至比门内刚退烧的两人好不到哪里去。显然,为了找她们,为了照顾她们,为了担惊受怕,姐姐们也耗尽了心力。
门内门外,隔着一条狭窄的光缝,十几道目光无声交汇。
没有立刻的拥抱,也没有疾言厉色的质问。
只有一种沉重的、劫后余生般的寂静,和空气中无声流淌的、过于浓烈以至于让人不知所措的情感。
最终还是孟美岐先动了。她没有强行推开门,只是微微俯身,目光越过门缝,深深地看了凌儿和杨超越一眼,声音沙哑却温和得不可思议:
“先出来,回床上躺着,好吗?医生开的药还没吃完,需要休息。”
这句话,平淡无奇,却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那扇紧闭的心门。
杨超越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终于松开了握着门的手,任由房门被缓缓推开。
光,彻底照了进来。
凌儿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逆光中向她伸出手的孟美岐,看着周围一张张写满担忧和疲惫却无比熟悉的脸庞,心中那块坚冰,终于在温暖的注视和眼泪中,彻底融化。
她伸出手,握住了孟美岐的手。
那手心,温暖而稳定,带着不容错辨的力量和包容。
这一次,她们没有再逃跑。
门内与门外的世界,在这一刻,重新连接在了一起。尽管前路或许仍有需要面对的谈话、需要化解的心结、需要承担的责任,但至少,她们知道,门的那一边,不是审判席,而是始终向她们敞开的、温暖的归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