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堆后的角落,短暂的温暖和饱腹感并未带来预想中的安宁。薄毯裹住了身体,厚实开衫抵挡了大部分寒风,胃里有了食物,甚至口袋里的水果硬糖还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甜香。然而,凌儿和杨超越靠在冰冷的木柴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同一个方向——那栋亮着灯的木屋,和更远处民宿主建筑沉默的轮廓。
孟美岐留下的那两个字,像两枚小小的钉子,钉在了她们的心上。不尖锐,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回来。”
不是命令,不是恳求,更像是一种平静的陈述,一种早已预料到的等待。
杨超越无意识地转动着口袋里的糖,糖纸摩擦发出窸窣的微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脸上的顽皮和机警褪去后,露出底下难得的迷茫和一丝……被看透后的赧然。
“凌儿,”她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犹豫,“你说……美岐姐她们,现在在干嘛?睡觉?还是……在等我们?”
凌儿沉默着。她也想象不出。是气恼地计划着明天更严厉的“抓捕”?还是像美岐姐留字条时那样,带着一种了然和……疲惫的宽容?或许,兼而有之。
“我不知道。”她老实回答,顿了顿,又说,“但灯还亮着。”
木屋的灯,固执地亮着,橘黄色的光芒透过窗帘缝隙,在这片寒冷的黑暗山野中,孤独而坚定。它不像之前那样充满诱惑或陷阱的意味,更像是一个沉默的坐标,一个无论她们跑多远、藏多深,最终都会指向的地方。
“我们……”杨超越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更低了,“我们还要继续吗?像之前说的,等她们以为我们跑了,再找机会溜下山?”
这个问题,其实她们心里都有答案,只是谁也不想先说出来。继续躲藏,意味着继续忍受寒冷、饥饿、提心吊胆,在一片陌生的山林里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而她们现在有了御寒的衣物,吃了东西,甚至收到了那样一个无声的“邀请”。
回去,则意味着面对。面对姐姐们可能的怒火、失望、更严厉的惩罚,也面对她们自己这场越发荒唐的“冒险”所带来的后果。
凌儿的目光从木屋的灯光,移到身边杨超越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晰的侧脸。超越的脸上有泥土的痕迹,有被竹枝划出的浅红印子,还有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显出的苍白。但她眼睛亮着,里面没有了之前逃跑时的兴奋或被抓时的惊慌,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正在艰难权衡的神色。
“超越姐,”凌儿轻轻开口,声音在薄毯的包裹下显得有些闷,“你……想回去吗?”
杨超越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木屋的灯光,良久,才慢慢地说:“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点难看的笑容,“画了她们一脸小猫,还撒谎,还逃跑,害她们大半夜漫山遍野地找……现在灰溜溜地回去,说‘我们错了,我们回来了’?感觉……好丢脸。而且,她们肯定气炸了。”
她说的是实话。回去需要勇气,不仅仅是面对惩罚的勇气,更是承认自己“玩脱了”、“认输了”的勇气。
“但是,”杨超越话音一转,手指摩挲着口袋里的糖,“在这里躲着……也好难受。又冷,又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美岐姐留了吃的和衣服,还有这个……”她掏出那两颗糖,摊在掌心,“她好像……没想真的把我们逼到绝路。”
凌儿看着她掌心的糖,又想起木屋里那些准备好的、简单的食物,还有那件随意搭在沙发上的外套——一切都显得那么“日常”,那么“自然”,仿佛她们不是正在被追捕的“逃犯”,而只是两个贪玩晚归、让家人担心了的孩子。
这种“日常感”,比任何严厉的斥责或精心的陷阱,都更能触动人心。它意味着,在姐姐们眼里,她们或许调皮捣蛋,或许让人头疼,但始终是“家里”的一份子,是需要被照顾、也会被包容的妹妹。
“美岐姐写的是‘回来’,”凌儿轻声说,目光再次投向那盏灯,“不是‘投降’,也不是‘认错’。”
只是“回来”。回到这个有灯光、有食物、有她们的地方。
杨超越怔了怔,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是啊,“回来”。它剥离了所有对错和输赢,只剩下一个简单的方向。
夜风吹过柴堆,卷起几片枯叶。更深露重,寒意似乎比前半夜更甚,即使裹着薄毯和开衫,裸露的皮肤依然能感觉到那股刺骨的冷。民宿主建筑那边的最后几盏廊灯,不知何时也熄灭了,整片山野,似乎只剩下木屋这一处光源,在浓重的黑暗和晨雾中,坚持地亮着。
时间在沉默和寒冷中一点点流逝。东方的天际线,隐约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介于深灰和鱼肚白之间的光晕。天,快要亮了。
当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雾霭和竹海,将远山的轮廓勾勒出模糊的剪影时,凌儿感觉靠着自己的杨超越,身体微微动了一下。
“天亮了。”杨超越说,声音里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和一种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的平静,“我们……回去吧。”
她转过头,看着凌儿。晨光熹微中,她的眼睛清澈而坚定,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和挣扎。
凌儿望着她,又看了看那栋在渐亮的天光中显得不再那么孤独、灯光却依然温暖地亮着的木屋,轻轻点了点头。
“嗯。”
没有更多的语言。两人互相搀扶着,从僵硬蜷缩的姿势中慢慢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发麻的四肢。她们将薄毯仔细叠好(虽然有些皱),把开衫的扣子扣好。
杨超越最后看了一眼掌心那两颗糖,将它们小心地放回口袋,然后深吸了一口清晨冰冷而清新的空气。
没有再从后门进去。她们绕到了木屋的前面。小院里静悄悄的,门廊下的灯还亮着,与屋内透出的光线融为一体。
站在那扇熟悉的木门前,两人不约而同地停顿了一下。心跳再次不由自主地加快,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近乡情怯般的紧张。
杨超越抬起手,指尖有些颤抖,却最终坚定地,叩响了门扉。
“叩、叩、叩。”
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
里面没有立刻回应。但她们能感觉到,门后有人。
几秒钟后,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是吴宣仪。她似乎也是刚起不久,或者根本就没怎么睡,身上穿着舒适的家居服,头发有些凌乱地披着,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但在看到门外站着的是谁时,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睛里,瞬间掠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松了口气,无奈,责备,还有一抹清晰的、如释重负的柔软。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侧身让开了门口,目光在她们俩沾着泥土草屑、裹着不合身开衫、脸上带着疲惫和忐忑的身上扫过,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进来吧。”她说,声音有些哑,却平静温和,“外面冷。”
凌儿和杨超越对视一眼,低着头,默默地走进了屋内。
温暖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们,带着熟悉的木头香气和一丝……早餐的暖香?客厅里,窗帘已经拉开了一半,晨光照进来,与屋内温暖的灯光融合。沙发上,那件浅色外套还搭在那里。茶几上的杂志合上了。一切看起来和昨夜她们偷偷进来时几乎一样,却又好像完全不同。
孟美岐正从厨房的方向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她看到她们,脚步顿了一下,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目光在她们身上停留了片刻,尤其多看了凌儿一眼,确认她除了狼狈些并无大碍,然后便平静地走到沙发边坐下,仿佛她们只是早上出去散了会儿步回来。
Yamy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锐利地打量着她们,尤其在杨超越脸上多停留了几秒。
段奥娟、赖美云、徐梦洁也陆续从各自的房间(原来昨晚她们真的都挤在这木屋里?)出来,看到她们,表情各异,有松了口气的,有依旧气鼓鼓的,也有像李紫婷那样只是优雅地挑了挑眉、仿佛早就料到的。
没有人说话。空气里有种微妙的凝滞。
凌儿和杨超越站在门口附近,手足无措,像两个等待宣判的孩子。身上的开衫和经历了一夜逃亡的痕迹,让她们此刻的“回归”显得格外狼狈和……缺乏底气。
最终,还是孟美岐打破了沉默。她放下杯子,看向她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客厅:
“先去洗个热水澡,把衣服换了。”她顿了顿,补充道,“柜子里有干净的毛巾和换洗衣物。洗完出来吃饭。”
没有质问,没有斥责,甚至没有提及昨夜的一切。只是最简单、最平常的安排。
但这平常的安排,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凌儿和杨超越感到无地自容。她们宁愿被骂一顿,也好过面对这种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沉默的包容。
“美岐姐,我们……”杨超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孟美岐抬手制止了她,目光平静无波:“先去洗澡。别着凉。”
不容置疑的语气。
杨超越噎住了,看了凌儿一眼。凌儿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对她摇了摇头。现在,说什么都是苍白的。
两人默默地、顺从地,走向浴室的方向。
热水冲刷掉一夜的寒气、泥土和疲惫,也冲不掉心头的沉重和歉疚。换上千净舒适的衣物(果然是准备好的,尺寸甚至大致合适),看着镜子里虽然洗干净了却依旧难掩憔悴和忐忑的脸,两人都沉默着。
等到她们磨磨蹭蹭地收拾好,走出浴室时,客厅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早餐。白粥,小菜,煮鸡蛋,还有热腾腾的馒头。姐姐们已经围坐在桌边,气氛依旧安静,但似乎缓和了一些。
看到她们出来,吴宣仪指了指空着的两个座位:“坐吧。”
两人依言坐下,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早餐在一种近乎诡异的安静中进行。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咀嚼声。没有人提起昨晚,也没有人问她们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竹林追逃、寒冷石隙中的煎熬、以及那盏一直亮到天明的灯,都只是一场集体的、沉默的梦境。
但这种刻意的回避,比直接的责难更让人难受。凌儿小口地喝着粥,温热的白粥滑入胃中,带来舒适的暖意,却化不开胸口那块堵着的石头。她能感觉到对面或旁边投来的目光,有关切,有无奈,也有尚未完全消散的余怒。
杨超越也吃得食不知味,几次想抬头说什么,却又在接触到姐姐们平静的目光时,把话咽了回去。
早餐快要结束时,孟美岐放下了筷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这个动作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过去。
她看向坐在对面、几乎要把头埋进碗里的杨超越和凌儿,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清晰:
“吃完收拾一下。十点,我们回市区。”
她顿了顿,目光在两人身上缓缓扫过,补充了最后一句:
“关于昨晚,以及之前的所有事情,回去之后,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这句话,像一道最终落下的闸门。它意味着逃避和玩闹的时间,正式结束了。
凌儿和杨超越同时抬起头,看向孟美岐。队长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怒容,只有一种冷静的、准备处理问题的严肃。
她们知道,真正的“清算”和“谈话”,还在后面。但至少,她们回来了,坐在了温暖的屋子里,吃着家人准备的早餐。
窗外的晨雾正在渐渐散去,阳光努力穿透云层,照亮了山峦和竹海。新的一天,真正开始了。而她们,也将带着一身狼狈、满心复杂,和口袋里两颗尚未拆开的糖果,踏上归途。
回到那个有欢笑、有泪水、有约束、也有无限包容的,属于火箭少女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