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构基地的房间里,阳光已西斜,玻璃板下母亲的笑容被镀上一层暖光,而陈序的指尖,却在相册里翻到了一片格外沉寂的角落。关于父亲的照片,比他记忆中还要少 —— 整本相册里,只有三张,且每一张都模糊得像蒙着一层薄雾,没有一张是清晰的正脸,只有沉默的侧影、忙碌的背影,或是被人群、景物遮挡的边角,像父亲在他生命里的角色,始终遥远而疏离。
第一张照片夹在相册的扉页内侧,几乎要被遗忘。那是一张泛着黄褐的合影,摄于他十岁那年的春节。全家人站在老家的堂屋前,母亲抱着林溪,笑得温柔,而父亲站在最边缘,半张脸被石榴树枝遮挡,只露出线条硬朗的下颌和微驼的肩。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袖口卷着,露出沾着泥土的手背,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眼神看向远方,像是在琢磨着年后外出打工的行程,又像是在牵挂着田里未完成的农活。
陈序的指尖拂过照片上父亲模糊的轮廓,试图回忆起他当时的表情,却发现记忆像照片的色彩一样,早已褪色。他只记得,那年春节父亲只在家待了三天,大年初四就背着铺盖卷离开了家,临走时塞给他一把水果糖,没说什么话,只是拍了拍他的头,力道有些重,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质感。那时的他,望着父亲消失在村口的背影,心里没有太多不舍,只觉得父亲像一个 “熟悉的陌生人”,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次面。
第二张照片是父亲的单人照,却是一张背影。照片里,父亲戴着草帽,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整个头部,穿着打补丁的短褂,弯着腰在田间劳作,背景是金黄的稻田,风吹过稻浪,模糊了他的身形。陈序不记得这张照片是谁拍的,只知道是从老家的旧相框里拆下来的,边缘已经撕裂,母亲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粘过,胶带也早已泛黄发脆,粘住了一部分稻浪的轮廓,也粘住了父亲看不见的面容。
他努力回想父亲在田里劳作的样子,却只能拼凑出一些碎片化的片段:烈日下,父亲的后背被汗水浸透,紧贴着衣衫;他拿着镰刀,动作熟练地割着稻子,沉默不语,只有镰刀划过稻秆的 “唰唰” 声;偶尔直起身,捶捶腰,从腰间的水壶里喝一口水,又继续弯腰劳作。小时候,他总觉得父亲不喜欢说话,不喜欢笑,甚至不喜欢这个家,不然为什么总是常年在外,回家了也总是在做事,很少和他交流。
第三张照片是他高中毕业时拍的,也是唯一一张能看清父亲部分面容的照片。照片里,他穿着学士服,站在中间,母亲站在左边,笑得热泪盈眶,父亲站在右边,依旧是沉默的表情,嘴角没有太多弧度,只是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他的脸被阳光照得有些模糊,眼角的皱纹比记忆中更深,鬓角已经有了零星的白发,双手交叉放在身前,手指粗糙,关节突出,那是常年干重活留下的痕迹。
陈序记得,那天父亲特意穿上了一件新的衬衫,是母亲提前给他买的,他不太习惯,总觉得别扭,时不时地扯一下衣领。拍照时,摄影师让他和父亲靠近一点,父亲犹豫了一下,还是往他身边挪了挪,肩膀轻轻碰到了他的肩膀,带着一丝僵硬的温度。那天晚上,父亲难得地说了几句话,问他大学要学什么,以后想做什么,他兴奋地说着物理学,说着宇宙和未知,父亲只是静静地听着,最后说了一句:“踏实点,别好高骛远。”
那时的他,觉得父亲的话太过扫兴,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憧憬,没有在意父亲眼底的期盼,也没有读懂他沉默背后的关心。现在想来,那或许是父亲这辈子对他说得最多的一次 “心里话”,可他却早已记不清父亲说这话时的语气,只记得那模糊的、带着严肃的表情。
陈序合上相册,指尖还残留着照片粗糙的质感。他试图在脑海里勾勒出父亲清晰的面容,却发现无论怎么努力,都只能想起一些朦胧的片段:父亲粗糙的手掌,线条硬朗的下颌,微驼的肩膀,沉默的背影…… 他想不起父亲具体的笑容,甚至想不起父亲生气时的样子,那些记忆像被时光冲刷过的照片,色彩褪去,轮廓模糊,只剩下一片朦胧的影子,充满了疏离感。
他突然意识到,父亲的 “缺席”,不是因为不喜欢这个家,而是为了这个家。常年在外打工,起早贪黑,干最累的活,赚最辛苦的钱,只为了给他和林溪凑学费,给母亲减轻负担。他的沉默,不是冷漠,而是不善于表达,那些说不出口的关心,都藏在默默的付出里:修好了他坏掉的书包,连夜帮他修好失利竞赛后坏掉的台灯,在他离家求学时偷偷往他行李箱里塞钱,在他加入 “普罗米修斯” 后唯一一次主动打电话,只是沉默很久后说的那句 “注意安全”。
这些片段,以前他从未放在心上,现在却像褪色照片上的印记,虽然模糊,却真实地存在过,一点点拼凑出父亲的形象 —— 一个沉默、坚韧、不善言辞,却用一生默默付出的男人。可如今,他连父亲清晰的面容都记不清了,甚至连他现在过得好不好,身体怎么样,都很久没有问过了。
